道路左側出現幾家小餐館,他猶豫要不要叫醒他。
賀硯舟卻仿佛感覺到行駛速度的變化,睜開眼,看向窗外。
鄭治連忙問 :“賀總,吃面可以嗎?”
“什麼都成。”賀硯舟說:“走吧,一起吃一口。”
“您先進去,我過會兒找您。”
車子穩穩停在面館前,等他下去後,鄭治才去找位置停車。
深夜霓虹依舊,變成一種無聲的喧嚣。
冷空氣随呼吸沖入鼻腔,賀硯舟當即酒醒了一半。他兩大步跨上台階,不經意側頭,忽然看見旁邊砂鍋店的窗口裡坐着個熟悉身影。
她穿着黑色打底衫,手撐着臉正朝窗外看。
兩人不過是隔着一層玻璃,她目光空茫,仿佛沒有看見他。
賀硯舟不加避諱地瞧了她一會兒,再次肯定新發型很适合她,隻是如果再配上明媚點的表情,才更完美。
她顯然喝了酒,有些微醺的樣子,慵懶的,冷淡的,也心事重重。
偌大的窗口,她靜靜坐在桌前,很久都沒動一下,若不是砂鍋袅袅飄動的熱氣和後面走動的店員,差點以為是幅煙火味濃的溫情畫作。
賀硯舟目光稍移寸許,片刻又落回來,他走過去幾步,從兜裡抽出手,輕敲兩下玻璃。
朱序很快轉過視線,見一人高高大大,身穿深咖色雙排扣羊絨大衣。很奇怪,尚未看清那人面孔,賀硯舟的名字已輕輕松松蹦進腦海。
許是喝得有些興奮,邊界感不是那麼清晰,确定是他後,她沖他熟絡地笑起來。
賀硯舟也颔了下首,淺淺一笑。
朱序在裡面說了句什麼,賀硯舟從她口型辨認,大概問他是不是來吃飯的。他點頭,指着她對面的空位置,無聲詢問。
朱序擺手請他進去。
賀硯舟便轉向砂鍋店的門,撩開厚門簾。
店裡空間不是很大,大概六七張桌子,過道較窄,也就靠窗這邊稍微寬敞些。時間已經接近淩晨,食客并不多,隻有朱序這桌和角落裡坐着對情侶。
朱序笑道:“好巧。”
“的确是。”賀硯舟溫和回道。他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脫下大衣,随意翻疊兩下,搭在後面靠背上,“這麼晚,一個人?”
朱序:“嗯。”
他打量着四周,最終目光落在她臉上,不由一怔。這樣近的距離,賀硯舟看到她額角處有傷,大概兩厘米長,雖已止血,但周圍紅腫外翻,一點點發絲蓋在上面,仍覺觸目驚心。他視線不由向下,她脖頸上有很明顯的指痕,許是皮膚白皙的緣故,才清晰可見。
而她仍然手撐着臉,并沒特意遮掩。
賀硯舟移開視線:“這店第一次來,有什麼好推薦?”
“我也随便找的。”朱序說,“我吃的羊肉丸子,味道還可以。”
“那嘗嘗。”
賀硯舟招手叫來店員,按照朱序點的再點一份。
朱序把面前那盤涼拌素什錦推過去些:“這個我沒動,不介意的話不需要再點了。”
“好。”他對店員說:“那去掉素什錦。”
店員記下,要他稍等。
賀硯舟瞧着她面前還有幾絲熱氣的砂鍋:“你好像食欲欠佳。”
朱序奇怪地答了句:“不想空着肚子罷了。”
賀硯舟一時沒察覺出不妥,夾了幾粒素什錦裡面的花生米,就聽對面問:“要不要喝一杯?”
他擡眸,婉拒道:“不了,想吃點熱的暖暖胃。”
朱序便隻給自己又添小半杯。或許對面坐着的不是她生活圈子裡的人,不熟悉也無關緊要,又或許今天将是個特殊日子,因此她處于一種過度放松的狀态。
她小口抿着酒:“見了幾次面,還不知道賀先生是做什麼的。”
“瞎忙活,什麼都做。”賀硯舟忍不住再次看向她額頭傷口,又怕他的關注會給她造成負擔,忙轉而看着她眼睛:“主營業務是賣煙花的。”
“節日放的那種?”
賀硯舟把筷子搭在碗沿:“差不多。”
朱序點頭,又朝窗外瞧去:“還有将近四個月才是新年。”她輕輕歎氣,有些失落地說:“可是今年一場雪還沒有下過。”
“冬天還長着。”
“是啊。”朱序仍覺遺憾。
沒多久,店員端來沸騰的羊肉丸子砂鍋,竹編的小碟裡放着兩個烤得酥脆的芝麻燒餅。
賀硯舟盛了一碗先遞給朱序:“你的冷掉了,喝我的吧。”
朱序沒拒絕:“謝謝。”她用勺子舀起一顆羊肉丸,邊吹涼邊小口吃着。其實自己那份砂鍋幾乎沒動,先前隻喝了湯嘗味道,芝麻燒餅倒是吃下小半個。
短暫無語,卻也不覺得氣氛尴尬。
賀硯舟吃飯很快卻不粗魯,不久後,砂鍋隻剩個底,那盤素什錦他吃掉三分之一,兩個燒餅沒有動。
又聊兩句,時間已是不早。
賀硯舟整理着襯衫袖口:“住在哪裡,我可以稍你一程。”
“不麻煩了,我還想再坐一會兒。”
“已經很晚了。”
朱序沖他笑笑:“沒關系的。”
賀硯舟極輕地牽了下眉頭,卻仍是建議的口吻:“女孩子還是盡量少走夜路。”
“我知道。”朱序望了他好一會兒,很真誠地說:“謝謝你。”
賀硯舟以為,她在為他的那幾句關切而道謝,卻不知朱序是在感謝他陪自己吃的這頓飯。
他再沒有強迫人的道理,道别後,多瞧了她一眼,穿上大衣離開。
朱序進來時曾問過,這家砂鍋店是24小時營業,賀硯舟走後,店裡便隻剩她和店員兩個人。
外面街道很靜,室内也隻有店員刷短視頻的聲音。
不知不覺,一瓶42度牛欄山隻剩一半,她卻仍無醉意,從不知自己酒量如此了得。
沒多久,門口的迎客鈴叮咚一聲響,有人進來。
店員剛想起身,那人直接朝朱序的方向走去。
她擡頭,覺得他有幾分面熟。
鄭治見人先笑,随後将手上東西擱在桌子上:“朱小姐吧,賀總讓我送來的。”
朱序下意識垂眼,隐約看到袋子裡裝着兩瓶藥水、醫用棉簽和紗布。
鄭治又道:“你喝了酒,賀總提醒你不要吃頭孢類消炎藥。”
仿佛胃中的酒精剛剛發揮作用,朱序暖起來。她快速轉過頭,見街邊停了輛黑色轎車,車窗未降,根本看不到裡面坐着的人,但隻這一刻,她有一絲動搖。
朱序看回鄭治:“謝謝你,也請你幫我向賀先生轉達謝意。”
朱序從砂鍋店離開時,已經淩晨兩點鐘。
盼望多留一些時間給自己冷靜,可當冷風穿透胸膛那刻,仍覺别無所戀。
曾胡思亂想,很多很多年以後,她将以哪種方式離開人世,或疾病,或意外,卻唯獨沒有輕生這一種。
可她現在分明無路可走。
朱序站在空無一人的跨江大橋上,任由寒風穿梭而過。
江面尚未結冰,黑而濁的江水随風洶湧着,掀起層層浪濤。
想再抽一支煙,摸遍全身也沒找到下午買那盒炫赫門,突然害怕這會成為唯一遺憾事。她又趕緊拉開背包尋找,心急亂翻,無意中拽開那個裝着消毒藥水的塑料袋,摸到小小一粒東西。
朱序微詫,取出來對着燈光看,竟是顆奶糖。
她心髒猛地一抽,突然萌生驚喜之感。
這份驚喜如晨鐘暮鼓,一息間,朱序向後連退兩步。
可能她的世界并非殘破不堪。
橋面有車駛過,“咻”的一下,擊碎風聲。
呆站良久,朱序平靜下來。
她再次向前,伸手扶住護欄,踏腳向上,慢慢探身望向滔滔江水。
卻忽聽身後傳來急促腳步聲。
朱序來不及回頭,感覺有人牢牢箍住她的腰,雖然隔着厚實衣物,那力道依舊叫她吃痛。
伴着呼嘯風聲,仍能聽見那人輕歎,随後是他沉而緩的聲音,“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