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岑從殿外進來,步子細碎無聲,這是從小練出來的功夫。先帝在時,他不過是個在隆華殿負責灑掃内侍,本以為永無出頭之日,誰知新帝登基時,池光卻将自己内官的位置傳給了他。他震驚地跪在池光面前,求他告訴自己哪裡做錯了。池光将他扶起來,微笑着拍拍他的肩,緩緩說道:“你沒有做錯任何事,隻是我找到了适合的人。”
之前經常在先帝面前侍奉的人是順喜,那才是池光一手調教出來的接班人。可是就在新帝登基前,順喜卻無緣無故失蹤了。他們内侍之間雖然有各種傳言,私下裡偷偷讨論着順喜的去向,也猜測池光會讓誰來接班。所有人都沒想到,居然是馬岑,甚至很多人都不認識他,打聽馬岑是誰。
池光跟随先帝靈柩出宮前,曾跟他長談一次。除了交代平日裡需要注意的事項,最後特意囑咐他立身持心切不可不端,心越高,下場越堪憂。
馬岑心中還是忐忑,再次問了相同的問題。池光依舊笑了笑:“因為你心神夠定。自古皇帝身邊不缺聰明人,缺的是能自持且眼光長遠之人。”
他是能自持之人,新帝也是,一個不起眼的内侍忽然做了内官,一個沒什麼風頭的皇子忽然做了皇帝。馬岑懂得忽然被推上高位的不安惶恐,而且這些情緒還不能在人前露了馬腳。所以明德帝剛登基的那幾年,多少個無眠之夜,都是他在隆華殿外守着,不讓外人打攪,隻适時送進去一碗溫度正好的羹湯。
明德帝合上一封奏折,馬岑上前半步回話:“太後那邊請陛下過去一趟。”
“太後今日病情如何?”明德帝問道。
“禦醫說還需靜養。”馬岑道。
“甯王可入宮了?”明德帝起身。
“前日巳時一刻進宮,陪太後用了午膳便出宮了。”馬岑道,“奴才讓人備了一盆茉莉花兒,陛下可要帶過去?”
明德帝點點頭,笑道:“倒是我疏忽了,書上說茉莉花安神助眠,太後那邊正好需要。”
青瓷盆裡茉莉開得茂盛,剛放在屋子中間,香氣已經散發得滿屋都是。太後半躺在榻上,舒展了眉頭。
“這花開得真好,皇帝有心了。”
明德帝坐在床邊,接過藥碗來準備伺候太後吃藥。太後擡手道:“等一下再吃吧,喝下去滿嘴滿鼻都是苦味,連花香都聞不到了。”
“那母後等一下記得要喝。”明德帝把藥碗放下,“不知母後喚兒臣來,有什麼事要說?”
太後輕歎了口氣:“上了年紀身子不好是常事,你也不用太過憂心。之前大病一場,元璟隔得遠,倒是讓你勞心勞力多日。如今他正好在京城,不妨讓他來侍疾,你還有朝政操勞,萬不可太過辛苦。”
“照顧母後本是兒臣本分,孝道使然。母後不必擔心。”明德帝笑道,“甯州那邊也是事務繁雜,若皇兄久出不歸,怕是要亂了套。朕看母後氣色比之前好多了,皇兄回去前,怕是也可大安了。”
太後見明德帝不願讓自己兒子在京中多留,心裡已經很不舒服,冷哼了一聲:“我這把年紀,有今日無明日的。不過想跟自己兒子多聚幾日,皇帝也不能答應嗎?”
“母後這是說哪裡話。”明德帝道,“母後潛心佛法,必然有佛祖菩薩保佑,出這傷感之言,倒讓兒子惶恐了。”
太後見他軟硬不吃,立時收了笑容,閉眼撚着佛珠不說話。明德帝也不好轉身就走,一時便僵住了。
還好沒過多久,馬岑立在門口通報:“甯王殿下到了。”
太後睜開眼,滿是期待地望向門口,見自己兒子進來,臉上又有了愉悅之色。
甯王進大門看見馬岑在正堂門口,就知道皇帝也在,進來就看見那盆花,便贊道:“這花開得好,陛下送過來的吧?”
太後伸手讓他過去,拉他在床邊坐下,用手帕替他擦額上的細汗,埋怨道:“正是日頭毒的時候,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來給母後辭行。”甯王笑道,“本打算稍後去跟陛下說,沒想到陛下也在母後這裡。”
“天氣漸熱,可準備好了?”明德帝問道。
“準備好了,打算後日啟程。”甯王笑道。
太後沒想到他是來辭行的,心裡一酸,不悅道:“我的病還沒好,你倒着急着走。”
甯王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母後病情已有起色,不日也就大安了。甯州那邊事還多,不回去盯着我也不放心。”
他起身對明德帝行禮道:“就勞陛下多多費心了。”
“皇兄安心。”明德帝起身來,“想必母後有話要跟皇兄交代,朕先走了。”
送走了皇帝,太後的脾氣再也壓不住,喘着氣罵自己兒子:“你就那麼怕他?他還沒開口,你就着急忙慌說要回甯州。枉我盤算半日要他讓你多呆幾天!他不答應不說,你也來拆我的台。”
甯王沒反駁,隻笑着端了一旁桌上的藥碗過來。太後看他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更氣了。
“你也不用在這裡做孝子,我也不必吃藥。這樣活着,還不日死了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