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和檀空在照片上看的并無任何區别,他頭發比很多男人都長,油亮妥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裝,看着十分正經,和電話裡那咄咄逼人的氣質一點都不符。
在殡儀館夜晚昏黃的燈光中,他走得很慢,兩手規律擺動着,一邊走還一邊四處張望,嘴角噙着笑,活像一個來旅遊的人。
檀空沒來由覺得有點氣,這人的樣子看着也沒他表演得那麼悲傷,就像是來看她笑話的人。
很快,邵向前已經走到面前,他沖檀空點了點頭,從旁邊麻将桌拖了張多的闆凳過來和檀空并排坐着。
不知道的以為他們認識,關系還挺好的樣子。
檀空有點抵觸,屁股略擡起一點,用手輕輕一拖凳子,整個人就往遠處移了一個身位。
邵向前的表情有些無奈,他看着檀空:“你是檀空對吧?你小的時候,你媽媽給我看過你照片,沒長變,和小時候差不多。”他看檀空表情沒什麼變化,依然冷着沒有說話的打算,隻能又接着道:“那天電話裡面是我态度不好,跟你道歉,我才知道你媽媽的死訊,情緒有些激動了,希望你可以理解。”
晚上殡儀館的風似乎比外面的涼,一陣一陣吹着,揚起檀空綁在腰間的白色孝帶。
她把孝帶從風中抓回來,捏在手上,側頭邵向前:“你和我媽媽到底怎麼回事?我從來不清楚有你這個人,我又怎麼知道你不是騙我的?”
“我和你媽媽是高中同學,自由戀愛,感情很好,大學的時候就結了婚,本來約好了一起去讀研究生,她也考上了,但是她反悔了,理由是有了你,需要賺錢養你。”
邵向前輕輕笑了笑,嘴角的那弧度和檀景雲有點像,檀空有些恍惚,她媽媽就這樣為了她放棄了她本該有的大好人生?
“不過這是她的選擇,肯定有她的道理。”
狗屁道理!
怎麼能這樣呢?
她明明會有更好的人生,為什麼要為了她放棄?
都是因為她和那個電話那頭的人口中的“發芽”嗎?
這個東西對她來說比自己的人生還重要?
檀空咬了咬嘴唇,回頭去看靈堂内檀景雲那副巨大的遺像。這幅遺像是從檀空和她兩個人的合照上截下來的,檀景雲笑得開心,眼角笑紋蕩漾,一點不像是自殺的人。
她回過頭,字裡行間帶了點質問的意思:“所以你們分手是因為她養了我,但你不願意?”
邵向前感覺到檀空的目光像夜間捕獵的鳥類一樣在他臉上梭巡着,似乎像捕捉到一些什麼,他笑了笑,坦然道:“也可以這麼說吧。”
檀空有點失望地垂下頭,邵向前臉上沒有一絲她期待看到的愧疚和後悔。
也是,檀景雲選擇了養她,放棄了她的人生來成全她,可是落得了什麼下場呢?邵向前心裡不偷着樂就好了,她又憑什麼要求人家要對她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感到愧疚?
殡儀館在郊區,植被覆蓋率高,今年三月份氣溫高,很多蟲卵都提前破土而出。檀空低着頭看見一隻甲殼蟲慢吞吞路過,它翅膀上有一點紅斑,原本一左一右對稱的前爪少了一隻,剩下的那隻被舉得高高的,奮力揮動着。
由于不對稱,它在檀空的注視下翻倒在地。
檀空撿了一根小樹枝去扒它,試圖把它翻回正位。
一邊翻,一邊和邵向前說話:“所以你來是為了什麼?”
邵向前明顯感覺到檀空的語氣變換,之前隐隐約約夾帶的委屈感消失了,換上了那種被她刻意粉飾過的冰冷和桀骜。
“我來送送你媽媽。”
“送?”檀空沒擡頭,語氣依然強硬,但忍不住帶了點哭腔:“你現在來送,不怕我這個沒媽又沒錢的孤兒轉頭纏上你?”
邵向前:“錢不是問題,你想要多少錢?”
她也不是真的想要錢,檀景雲給她存過一個賬戶,怎麼多年下來有接近八萬的存款,她找了個風景好的陵園買了個雙人墓地,花了五萬,又辦完了喪事,最後能剩一萬。
這一萬省吃儉用能用很久了,更何況她現在是個成年人,沒有錢可以自己賺。
她可不是吸血蟲。
檀空臉上沉下來,她把手上抓着的小木棍一扔,拍拍身上的灰站起身來:“誰要你的錢,你可以走了,我媽媽應該也不想看到你。”
邵向前沒想到這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小女孩像個炮仗一樣,一點就着,他有點無奈地笑了笑:“其實還有件事的。你知道你還有個外公嗎?”
檀空停下腳步:“外公?”
“你媽媽老家在九寨溝那邊的一個小鎮上,叫做白泥溝,你外公目前還在那邊,我通知了老人你媽媽的死訊,那邊告訴我,讓你帶你媽媽的骨灰回白壇落葉歸根。”
落葉歸根。
檀空有點恍惚,這個理由太充分,她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反駁,隻能有些結巴道:“你騙人,如果我有外公,他怎麼從來沒來看過我們?”
邵向前耐心跟她講道理:“老人年紀大了。”
檀空梗着脖子:“那也沒跟我們聯系過。”
邵向前歎了口氣:“早年間,他們父女倆有些矛盾。但你媽媽人都死了,我想再大的矛盾也随着她的死煙消雲散了,這老人想讓她落葉歸根是情有可原。”
檀空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終于妥協:“好吧。”
萬一那老家的外公知道一些什麼呢?去見見也是好的。
正擡步往外走,她又被邵向前叫住了:“你知道怎麼去嗎?”
檀空愣了愣,對方又接着道:“那邊有點偏僻,村裡路不好,交通也不便,我有個兒子,他在軍校讀書才畢業,我讓他開車載你。”
“不了,我不相信你。”檀空毫不猶豫拒絕,她不相信邵向前有那麼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