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不知何時藏進雲中,露出三兩片嵌着陰影的光斑,偷窺人間帝王色。
趙成化一案牽連甚廣,皇上表情淡淡看不清息怒,他尚未開口,便有官員坐不住跳了出來。
“放肆!趙成化大人縱然罪不可恕,但未經三司審問,尚未定罪革除功名,豈是你一白身能直呼其名的?憑這一句,就可治你個——”
此人話未說完,就被另一道更為激憤的聲音打斷了。
“沒錯,就這一聲‘趙成化’,就可治你個小不敬之罪!”
此言一出,不少人輕吸一口氣,心想:哪裡來的憨?貨胡言亂語!要死死一邊地兒去别拉他們一起。
謝媛也看了過去,眉頭微皺,殿禦史周律已經走到最先開口的那名官員身旁,對着杜仲期橫眉怒目。
“不——”那名官員反應過來,想要反駁什麼,呗周律再次擡手打斷。
“不過,若能說出是誰指使你今日來鬧事的,将功折罪,念你乃初犯,說不定皇上會格外開恩。”
杜仲期擡頭,看向主座上喜怒不表的天子,再次叩首。
“皇上明鑒,無人指使草民。是草民對趙成化恨之入骨,才綢缪多日,選在今日陳情于天。”
說罷,杜仲期從懷中取出一封狀詞,舉在頭頂,視死如歸。
“草民願以身血谏,請皇上,請文武百官,請衆生百姓,明辨忠奸。”
杜仲期本籍是兖州白河村人,父母早亡,與兄長相依為命。
為供他讀書考取功名,兄長杜伯望早早地便投軍入伍,在北境軍中奮勇殺敵,用了十餘年時間和數不清的傷疤,終于從小兵爬到了左翼軍百夫長之一。
一個多月前,杜仲期還收到了他兄長的信,說是再打幾場戰殺一二十個蠻子他就能回鄉看他。
可是,就在不久前,随着定北侯失蹤的消息中,那份戰死沙場的将士名單中,他兄長的名字了赫然排在前列,屍骨無存。
杜仲期隻覺五雷轟頂,他想去北境,想去找兄長的屍身,他親自接他回家。
兄長看不了他,他便去探望兄長。
可是,玉京離北境那麼遠。
供詞遞到皇上手中,他掃了一眼,臉色倏地變得十分難看!
“殿禦史何在!?!”
周律今日值守,連忙躬身稽首,應答:“回皇上,臣在。”
皇上抖了抖手中的供詞,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來讀!讀給朕的好愛卿們聽!”
帝王一怒,山河震蕩,群臣膽顫,紛紛垂首躬身,不敢妄言。
“學生杜仲期,吾兄杜伯望,入北境軍十餘年,任百夫長,領軍俸年五兩,有家書為證。”
“草民李狗蛋,俺大哥李鐵牛,參軍八年,今年突然寄了十兩銀子回來,可把俺娘高興壞了。”
“草民趙紅妞,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都去北境軍,不過大哥死的早,二哥每年寄一兩銀子回來,三哥腿斷了,前年就了六兩銀子回來,四哥,四哥不知道,好久沒消息了哩。”
“……”
“此上所列,單單隻算北境軍十萬将士,不算品階,采用最低年祿人均二兩估算,也得二十萬白銀。算上吃穿用度兵器開銷,最少每年五十萬。”
“學生聽聞,今年春定北侯讨要軍饷三十萬,以戶部兵部吏部為首的大人們争辯否拒,其中以趙成化攀咬最重,造謠定北侯私吞軍饷。”
“學生又聞,趙成化府中妻妾成群,其中有一乃揚州瘦馬,趙成化花了二十萬從揚州鹽商手中買了回來,日夜笙歌。”
“諸如此類朝中蛀蟲,不知凡幾。誠然學生一介白身論政,實屬不當,學生伏願受罰。”
“但,在此之前,學生要代千萬将士家眷親屬,請願先誅惡臣趙成化,以儆效尤!”
周律的讀完狀詞那一刻,謝媛便擡腳,一步一步踏上擂台,撩開衣擺,挺直脊背,與杜仲期跪在一處。
她記得杜伯望,他那個百夫長,還是她提拔的,那是個人狠話不多的,總是沉默寡言,提着雙刀沖在最前面。
“請皇上,斬賊寇,祭忠烈,撫英魂!”
謝媛這一跪,驚得不少朝臣雙腿一抖,控制不住地朝主座上的皇上看去。
被點了名的幾大尚書等人更是坐不住,兵部尚書胡大人摸了摸頭上的官帽,與其他幾人交換了眼色,随即把心一橫,正打算擡腳出聲,忽然身後的衣袖被人扯了扯。
他回身怒目瞪過去,隻見一名陌生的小吏半低着頭,壓低聲音說了句什麼,他頓時臉色大變。
那人又道了句:“奉勸胡大人謹言慎行,否則令媛……“
小吏輕輕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吓得胡尚書一句話都不敢說,憋紅着臉幹着急,額上漸漸地爬了一層細密汗水。
他看向其他幾位同僚,拼命朝他們使眼色,卻發現沒有一人站出來阻止。
反而是以長樂侯先站了出來,同謝媛一般跪首。
“請皇上,斬賊寇,祭忠烈,撫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