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的馬來得快。
春三月的江南柳絮揉青,明念略有些失神地捂着臉,圓潤的眼睛還有些濕潤。
儀真得知她要回京城,抱着她舍不得撒手。若不是被竹音抱着隻怕是要弄出一步一回頭的感覺。
明念也有些舍不得,她是家裡最小的一個,還是第一次體會到當姐姐的感覺。
儀真妹妹太好了。
江南很好,亦或者是謝府太好。崔夫人她們都對她很好很好。明念想着又擡起了頭,她跑到謝識呈旁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聲音裡帶了一層哭腔。
好像含着濃濃的不舍:“識呈哥哥,我要走了。”
“嗯。”
明念:“……”
似是覺得有些冷淡,謝識呈又添了一句:“路上小心,等你學會寫字後可以給我寄信。”
明念沒想過他會讓自己寄信,點點頭認真記下,但又下意識地揚起來,看着他。也不知道在期待什麼,鹿眸水靈靈的,拽着他就是不肯撒手。
大家都看着呢。
謝識呈其實臉皮很薄,隻是知道的人不多。衆目睽睽下與一個小娘子這般親近,他耳朵越來越紅。卻也沒有收回手,便由她牽着。
一定是日頭太盛了。
他是被曬紅的。
可她這般望着自己做甚?謝識呈突然想到方才,兩個小團子也是這般依依不舍地望着,然後他妹妹儀真就湊上去親了她的臉頰。
他也要親嗎?
還是親吧,不然她該一直這般牽着他了。
謝識呈眼睫不自在地眨了兩下,飛快俯下身在明念左邊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明念直接懵了,反應過來之後手下意識地抓緊。
謝識呈難免疑惑,她怎麼還抓得更緊了?難不成……
謝識呈猶豫間又俯下身,明念登時便往後退開一步。白嫩的臉上醉了一層紅暈,說話都結巴起來:“識、識呈哥哥我該走了。我以後學會寫信了一定會給你寄信的,你、你若是來盛京,一定要來找我!”
後面幾個字明念語氣逐漸坦蕩,距離也拉得有些遠,到了馬車邊。
上車以前,她最後回頭看了他一眼。
很用力地想要記住他的模樣。
謝識呈就站在謝府的門前,目光也沒有移開。
此一去,便是光陰流轉,十一年。
蘇明念回到盛京,牡丹被換掉了,和她母親一道被接去了莊子裡。明念身邊的人全部被審查過,大換水之後悉數換成了家生子,重新牽了身契。貼身丫鬟也換成了六位年歲相仿的。
以綠盈為首主内,紅绮為首主外并其他二三等各伺候的丫鬟,十分上心。
……
古刹的鐘聲幽鳴,在耳邊回響。明念神遊的思緒被喚回,和姐姐一道起身。
每次二姐從外面回來,都會來德光寺上香。這裡是外祖讓人建造的大寺,原本是供奉遊氏一族列祖列宗的祠堂。
因之前京中内亂時救助過城中的百姓而被供奉敬仰,外祖去世那年留下遺願。德光寺除祠堂外的地方一律對外開放,往來供奉香火的願金用于城北難民棚的搭建。
德光寺是大寺,每年修繕維護的銀子都是一筆不菲的數目,由蘇明念包攬。
這倒是沒什麼,蘇明念覺得做事最重要的便是心意。如果不是外祖喜好清儉,她能讓人把寺裡的瓦片都翻成金的。
平平無奇掙銀子小奇才啦。
兩人跪完了牌位,遊冰夢還要走一道還鄉禮。耗費兩個時辰,明念便移步到了專屬的廳堂。在那裡和主持對了去年的年賬,主持的帳理得很細,蘇明念卻算得極快,蔥白的指尖撥起算珠來賞心悅目。
一盞茶的功夫就對完了明細,明念在頁單下署名。
字迹清秀卻不失風骨,和她性子倒不太像,是外祖一筆一劃親自教的。
“今年是祖母年祭,條目銀子走我的私賬。再備一份中元節遊舫走龍燈的錢,龍燈去榆蘭訂,樣式我到時候畫出來。”
“有勞主持費心了。”
“三小姐客氣。”
明念彎唇,主持将她送出主廳,到了外面。迎面卻遇見慧訣大師。
主持和明念一道行禮,許久不見,大師的胡須已經全白了。外祖在世時很為禮重大師,明念自然也不例外,語氣敬重:“大師近來可好?”
“勞三小姐記挂。”
大師語氣慈藹,應首間卻撚起了佛珠:“天谕有言,三小姐命緣已至,和風自來。”
慧訣大師說下一道佛語,寺檐高處的風鈴恰在這時被風撥了一下。
輕風拂過,身前的一側竹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卷起翩跹的竹葉向他們飛來。
明念被風吹得青絲微亂,慧訣大師卻在這時拾掌阖眸。
佛語與風聲交錯。
他說——
“君子當如竹。”
“三小姐的正緣,是一位故人。”
-
明念坐在回府的馬車裡,腦子裡卻想着方才大師所言。
故人?
她不知該如何去斟酌這背後的說辭,她與謝識呈幼時相識的緣分早已淡忘在了漫長的時光中。
小孩子心性純然,自然算不得深刻。有些東西說過了便隻是單薄的幾句淺言,即便她當時的确從江南回來後,對那裡的夥伴念念不忘。
也認真靜下心來習了一段字,蘇明念學東西其實很快。用心的時候尤顯。所以當七歲那年能識得許多字後,她也曾認真執筆。
【見字如晤,展信舒顔。】
【識呈哥哥,盛京下雪了。】
……
明念一開始還有些收着,可是寫到後面就一發不可收拾,碎碎念念把想到的話都塞了進去,甚至還有自己親手縫給儀真的娃娃,盛京各家糕餅坊好吃的糕點。外祖去崖州帶回來的漂亮貝殼……以及一件自己親手刻着字的玉佩。
七歲的蘇明念滿懷期待将禮物一件件封藏在那個小小的信封裡,将信紙都撐了起來。
鼓鼓囊囊,實心實意。
可惜從前車馬慢,一封信送出去便無歸期。
盛京的雪停了,明念倚在廊下,沒有收到回信。檐下的落雪化了,淋在臉上變成晶瑩的淚痕。
識呈哥哥,我該走向春天去了。
等有朝一日重逢的時候,就來春三月尋我吧。
“雪停了。”
“姑娘在說什麼胡話,雪早就停了呀。”綠盈看着明念掀開帷簾望着馬車外的風景。二小姐本來是和她們一起回來的,可是中途被人叫走了,去了禮部。
于是便讓三小姐先回府,不必等她。
綠盈雖不知為何,總感覺小姐從德光寺回來。心裡就好像裝了事,這是怎麼了?小姐平日裡最是明媚開朗,而且今日出府的時候,趙都護府小姐,吏部侍郎孫姑娘,大理寺卿秦姑娘……“都給府上送了帖子,請小姐去過府宴。”綠盈一一列舉着:“小姐先去哪一家?”
明念輕支着額:“不去,按府帖将她們春意坊的排期調前一月。”
綠盈認真記下,又忍不住暗暗咋舌。
早上出府時丞相府外便停了好幾架馬車,都是盛京城内數一數二的貴女們。紛紛來丞相府争着下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