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一年,拉米娅失去了父母和家園。
獸潮來襲,什麼也不剩下了,土地被吞沒在黑色的潮霧中,村莊被咀嚼在怪物的利齒裡,滿地殘缺的屍骨,隔壁整天咳嗽的劉爺爺,給她果子吃的王媽媽,喜歡捏她臉的可惡舅舅……殘缺的屍體混在一起,她找不到他們,分不清他們,人和人原來是這樣相似嗎?怎麼骨頭長的一樣,掉下來的肉塊一樣,流出來的血液一樣?她坐在地上,茫然的去翻着屍體鋪成的地面。
一隻手卻突兀的自身後拽起她。
哥哥拽起她,拽着她的胳膊,一直跑啊跑,跑到她累了,跌倒在地,又爬起來,從地下鑽起的怪物再一次圍了過來,塞謬彌亞猛地把她往前推,她看見他的手指因為脫力過度而顫抖着,空青色的瞳仁湧出淚水,卻拼命的把她推出包圍圈。
“蘭德裡柯的增援過來了,跑啊拉米娅,一直跑,跑到邊界,那裡有軍隊!”
“跑啊——!”
後來她無數次從夢裡驚醒時,都聽到這一句“跑啊!”
跑啊!活下去啊拉米娅!
她跑啊跑,跑到了邊界處,她跪下來求小隊最前面的人救救她的哥哥,那個人有一雙雪青色的瞳仁,他甩幹淨刀劍上的血,然後側頭說:“摩恩老師。”
“真不理智啊,克爾維斯大人。”
“她看着和我妹妹差不多大。”頓了頓,那個人又說:“我自己去就可以。”
被叫名字的女人看了過來,然後說:“你不說我也會去的,你要留在這裡加強結界。”
“她和我的學生也差不多大。”
後來她才知道這個女人是蘭德裡柯繼承人的老師,她有一個很喜歡的學生,叫做西奧多莉亞,那個雪青色瞳仁的少年是她最喜歡學生的哥哥,也是未來的蘭德裡柯領主。
他們說的都是同一個人。
拉米娅看着霧溪,眼眶酸了,但沒有哭,她很久不哭了,爸爸媽媽死了後她沒哭,哥哥和摩恩老師失蹤了以後她也沒有哭,她在邊界處的軍隊裡和那些醫生學習治病,他們說她有魔力,以後能成為一個偉大的牧師,拉米娅問那爸爸媽媽還有哥哥能回來嗎?
他們就不說話了。
後來她知道叫做摩恩的女人死了,被稱作克爾維斯的青年也要啟程回蘭德裡柯的中心城市,他們讓她一起走,她不走,她說自己留在這裡和剩下的駐紮軍隊待在一起,她要等哥哥。
“你哥哥不會回來了。”
“他會回來的。”
“摩恩都死了,那個孩子也不可能活下來。”
“他會回來的。”
“你年紀這麼小,又這麼有天賦,何必呢。”
她大叫起來:“哥哥說他會回來的!”
他最後真的回來了。
在很久很久以後,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樣子,回來了。
她不知道回來的是不是塞謬彌亞,因為哥哥沒有翅膀,沒有空青色的瞳仁,沒有那麼冷淡的神情,沒有什麼聖子的身份,但那張熟悉的臉,但看到她時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若無其事,又帶着一點慶幸的說:
“太好了,你還活着。”
根本就是塞謬彌亞。
他就是一直都是這樣。
可惡的,混蛋……明明就是一樣大,明明隻是嘴上叫哥哥而已,明明是龍鳳胎,為什麼她能做的從來都隻是等待?
她看着塞謬彌亞,看見他平靜的就像爸爸媽媽沒有死,村子沒有成為廢墟,他們的家還在一樣。
他用平靜的語氣說……
摩恩老師死了,死在了他的面前。
教堂的人救了他,他現在是聖子。
摩恩老師留下了一封遺書,要他親手交給蘭德裡柯的小殿下。
這就是旅途的開端。
他們走過了許多城邦,在經過第一座設立神殿的城邦時,拉米娅成為了教堂的牧師,小小的象征身份的魔法手牌捏在掌心裡的時候,塞謬彌亞隻是看着她,說,這未必就是個好選擇。
但她不是因為哥哥才成為牧師的,她是自己想。
因為,名為“拉米娅”的人類,她的價值到底在哪裡呢?
神父說,在祂的引導下,你會找到答案的。
她攥着那枚小小的手牌,祈禱着,神啊,如果真的有神,請告訴我吧,為什麼隻有我毫無用處呢?
為什麼爸爸媽媽要保護她,為什麼哥哥從鎮子上趕回來時要拽着她逃跑,為什麼隻有她好像一直活在噩夢裡醒不過來?為什麼她的淚水流下時,感受到的卻隻有空落落的茫然?
霧溪說,“你也值得。”
她值得嗎?
她古裡古怪,在盤起來的發髻上戴教堂不允許的鮮花,教堂推行樸素無華,她偏偏要穿最明亮顔色的衣裙,她不嫁人不生子不念聖書,聽到科力特背後說她壞話時她想的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而是要背地下黑手,狠狠揍他一頓。
雖然被搶先一步了。
拉米娅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淚又忍不住的掉了下來。
“我好想家……”她喃喃道:“我真的好想念哥哥沒變之前……爸爸媽媽還在的時候,他和爸爸在鎮子上一個禮拜回來一次,一回來就給我帶好多好吃的,媽媽說我吃吃吃就知道吃,下次讓爸爸也把我帶到鎮上幹活去,塞謬彌亞就說是時候讓我吃苦頭了,但下次走之前還是不會帶上我。”
她頭上戴着花,穿着漂亮的小裙子,村裡的人見到她時都要誇一句我們拉米娅真漂亮呀,隔壁的姐姐送過她很小的一對珍珠耳夾,她視作珍寶的藏在抽屜裡,媽媽和哥哥都不給看。
但什麼都沒有了。
花沒有了,小裙子沒有了,珍珠耳夾也消失在村莊的廢墟上。
爸爸,媽媽,溫柔的塞謬尼亞,嬸嬸,舅舅,漂亮的隔壁姐姐……
她的所有美好記憶被碾碎在過去裡,一點也不剩下。
恍若昨夢。
霧溪抱了抱她,什麼也沒說。
她也用不着說任何話,因為拉米娅需要的是一個傾聽者,而不是安慰,她已經自己足夠堅強,堅強到一聲不吭的走到了現在。
白色短發的少女擦了擦眼淚,然後輕輕推開霧溪,又哈哈的笑了。
“我是有點傷心啦,但用不着做出這個表情,如果沒有那場獸潮,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這麼厲害的一個牧師,你知道嗎?我救了好多人哦,我和哥哥一路從邊界處走到現在,連洛吉恩那麼厲害的劍士都被我救過呢!”
雖然他是因為誤食了毒蘑菇。
“我現在一定是有一個有用的人了,我能幫助很多人,我能活的很好,就像爸爸媽媽以前希望的那樣,我還很堅強——”
“——拉米娅。”
霧溪溫柔的牽起白色短發少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