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桢咬着一次性筷子頭,看着膝上的盒飯,一動不動。
宋柏說:“吃啊,怎麼不動筷子?”
下午六點二十分,他們的車還泊在張政家小區外,兩人準備在車裡吃一口晚飯再走。夕陽餘晖,灑落在江桢那份塞滿的盒飯上,裡面整整齊齊地碼着三道菜:
苦瓜炒雞蛋、西藍花、香菇油菜。
江桢扭頭看宋柏,後者揭起泡面桶的蓋子,一股酸辣鮮香的白煙騰起,裡面的面挂着鮮亮的紅湯,被宋柏拿筷子一攪,沾着調料包裡的幹蔥花,顯得無比誘\人。
他的泡面是對面小賣部買的,江桢的盒飯則是旁邊小店自選的營養快餐,算起來還是江桢這份飯更貴一點,但它顯然沒有更好吃。
江桢在腦子裡自我鬥争了一下,說:“其實不用特地給我病号餐,我都好了,不疼了,跟着隊長吃泡面就行。”
“那怎麼行。”宋柏兩筷子就下去了小半桶面,“泡面重油重辣重鹽,沒營養。你多吃點清淡的。”
清淡的就有營養了嗎!
江桢用筷子尖揀起一片油菜葉塞進嘴裡,味道讓他的表情瞬間空白,想當初大學拉練都沒吃過這麼素的,試着嚼了嚼,腦袋裡立刻響起了“小白菜啊地裡黃,弟弟吃面我喝湯……”
“宋柏。”“叫隊長。”
“宋隊,我覺得病号餐和兔子飯還是有本質區别的,為什麼連肉都沒有?”“肉是發物,不利于傷口恢複。”
江桢深吸了一口氣,想說宋柏你其實是故意的吧,但他沒說出來,因為對面張政家小區裡出來一個人。
高挑個兒,皮膚白皙,腰闆挺得直直的,是剛和張政一起回家的那個女孩兒。
宋柏也看到了,搖起車窗。女孩兒神色如常,手裡多了一隻手提袋,左手手腕有一圈被夕陽照得閃閃發光。
“那是什麼?”這會兒太陽正盛,江桢被晃得直眯眼睛。
“好像是首飾。”宋柏仔細看了看,那是一串琉璃手鍊,中間可能還點綴着碎鑽,所以直到女孩兒走遠,走進陰涼裡,那圈閃亮的東西才顯露真身。
這兩年這種手鍊特别常見,說是裡面帶香灰,能祈福。章甯市各大寺廟的法物流通處都有,其中又以化智寺的手鍊最火最出名。
這姑娘估計是想讨個好兆頭吧。江桢又看了一會兒,記住了她的臉。
中午吃的是宋柏媽媽點的粥,他這會兒肚子完全空了,無奈地往嘴裡扒了兩口白飯,含糊問:“你覺得張政這人怎麼樣?”
“毫無破綻,對答如流,可以直接拉出去考公/務/員。”宋柏冷哼一聲,“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他有問題。不知道警察具體來幹什麼,張口就讓我們查另外一個人,把自己擇得幹幹淨淨。”
白來一趟,除了覺得可疑沒發現什麼,江桢歎了口氣:“希望小楊哥那邊能有什麼發現吧。”
宋柏可能是看他吃得實在難受,正要夾一筷子面過來,聞言眼尾鋒利地往上一挑,語氣裡濃濃都是不滿:“哥?楊繁什麼時候成你哥了?”
他的雷點簡直比神經末梢還多,還豐富,反應還快。江桢根本沒反應過來自己又踩哪兒了,但對泡面的渴\望讓他的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做出了反應,他按住宋柏那筷子泡面,誠懇、認真地說:“我就是叫順口了,從小到大我心裡其實隻有一個哥哥。”
宋柏的表情一下緩和了不少。
江桢生怕他又反悔,趕緊按着他的手把那筷子泡面夾到自己這邊,又往那白飯盒裡倒了點泡面湯。
原本一絲油水都沒的飯看起來好吃多了。江桢剛要收手,宋柏反手攥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一翻。
他好像被其他東西吸引了注意,默許了江桢用泡面湯下飯的行為,漫不經心地問:“對了,這手怎麼弄的來着?”
夕陽正好透過車前窗,灑進前座,右手手心的那道疤就格外明顯。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那并不隻是一道疤,在凸\起的白色瘢痕邊,還有些細碎的劃痕,應該是沒有劃得很深,因此隻是比周圍的皮膚顔色略淺。
江桢望着自己的手心,宋柏探究的凝視令那道疤發熱、發燙,像又被剖開了一樣。他看着自己的右手重新變得鮮血淋漓,他仿佛變得很矮、很小,變成多年前那個膽怯而無力反抗的小孩。
——他赤腳站在卧室裡,被客廳的聲響吵醒,推門隻看到爸爸倒在卧室門口,一個又高又大的黑影撲上前來,精鋼鑄成似的大手卡着他的脖子,把他一下掼在牆上。
嘭一聲巨響,他隻覺得口鼻一熱,滿是令人想吐的鐵鏽味道,五髒六腑像被砸爛了一樣絞痛,耳邊銳鳴聲一片,他張開嘴想要求饒,血卻先從嘴巴裡湧了出來,蓋過了他所有聲音。
他擡起眼睛,看到那個鉗着他的陌生男人的臉,随之而來的是從上直劈而下的刀尖,在生死緊要關頭,他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然擡手握住了刀鋒。
鋒利的刃唰地回切柔嫩的手心,男人殺紅了眼想把刀奪出來,江桢發着抖死死回攥右手,炙熱的血沿着他的胳膊往下淌,刀刃那麼冷,瘋狂地來回割他的皮肉。
媽媽驚恐得拔高到極緻的嗓音在男人身後驟然響起:“放開我兒子——!”
“嗯?”宋柏問。
江桢用力閉了閉眼,鼻腔裡似還殘留着那晚濃烈的血味,竭力穩住的呼吸還是錯了一拍。太陽最後的餘光令他有一半側臉埋在陰影之中,他蜷起手指,不想被看到疤似的,說:“小時候淘氣,喝汽水,抱着瓶子不松手,摔倒了,瓶子破了劃到的呗。”
和十幾年前一模一樣的說辭。
宋柏“哦”了一聲:“什麼汽水,瓶子這麼利,看着跟刀片劃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