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吧。”葉展換了隻手捏着煙支，另一手輕輕替葉問水拉開椅子，示意他坐下。

“葉副支，你要是身體不舒服，可以和局裡請幾天假的。”

葉展觀察着坐在對面的青年那比平時更差、蒼白得有些過分的臉色，提醒道：“局裡目前不忙，你開口的話，冷隊會批的。”

葉問水低頭，攥着打火機的那隻手在抽屜裡找了半天，最終摸出一副眼鏡戴上。他朝葉展露出一絲疲憊的笑意，點了點頭。

“葉副支，我以前聽家裡人提過，咱家有一位很厲害的刑警。我一直好奇，原來就是你啊。”葉展按滅了煙，在旁邊坐下了。

用帶了絲崇拜的眼神真誠地看着他，“我也是江甯人。你是……我堂哥葉行的親戚吧？”

葉問水“嗯”了聲，有些不好意思道：“算是，但我不是啥厲害的刑警。”

“那時候太年輕，行事莽撞，又太高調。得罪了不少人。”他苦笑一聲，捏着打火機的那隻手摸了摸自己左邊胸口處，“這不，差點命沒了。”

沒等葉展問，他就繼續道：“你有所不知，當年我破了一莊陳年大案，把兇手送進刑場。一等功，表彰會在省廳，十幾年前參與偵破案件未果的退休支隊長，分局局長全都來了。太張揚，我當時完全沒意識到會有那麼嚴重的後果。”

葉展颔首，上午聽檢察院的缪思思講過葉問水的表彰會一事。但那時候葉問水并不在場。

“要不是運氣好，我現在已經是死人了。”葉問水半開玩笑地說，語氣輕松地調侃，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其實跟死人差别不大。不僅身體不行了，這裡進了彈片，記性也差了不少。”

葉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是覺得……自己遭到了報複？這麼肯定嗎？”

葉問水怔了下，沉默兩秒，搖頭：“不确定吧。”

“我聽說了一些。放冷槍的兇手江甯警方到現在都還沒抓到，”葉展移開視線，看向窗外的雨。

“能想象到，這也是江甯市局至今都沒公開的原因吧？”

案件偵破期，為了避免情報洩露，通常保密工作都是極其嚴格的。

——隻是令葉展沒想到的是，葉問水竟然如此開門見山，在他壓根沒提的情況下，主動把這件事一五一十全講了出來。

就好像察覺到自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葉展起身倒茶，背對着葉問水，一面從玻璃櫃上的反光處看了他一眼。

“是啊，三年了。”葉問水歎了口氣，“沒什麼進展。”

“你就不想親自去查麼？”

葉展将紙杯在葉問水面前放下，後者正凝視着滾燙的茶水上冒出的一縷熱氣，朝他道了聲謝。

半晌，葉問水平靜地輕輕搖頭，“沒這個必要。”

“其實我早就該是個死人了。”他蒼白的臉容笑意淡然，說出口的話也釋然，“二十多年前，被兇手漏殺的我，在親手破案把他們送上刑場的那一刻，我就已經圓滿了。”

葉展表情驚訝：“漏殺？”

“沒錯，那對入室搶劫被殺的夫妻，就是我的父母。”葉問水很坦然地看着葉展，眨眨眼，“可以說這麼多年支持我的信念，包括我讀警校，就是……手刃仇人。”

葉展沉默兩秒，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除此之外沒有别的？”

聞言葉問水眼神閃爍了下。神色很快恢複如常，他搖搖頭，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笑，“還是以正當的手段。是不是也挺值得炫耀的？”

聞言，葉展心中突然閃過一絲不好的猜測，他試探性地問：“所以，那次表彰……你是故意照單全收的？”

表彰大會這種事需要征求意見，刑警本人是可以拒絕的。

葉展不禁動搖了先前的猜測。現在葉展反而認為，葉問水擴大影響，好像是在昭示，就算他哪怕猜測到了自己會被報複，也要向全世界高調地宣誓……

“這個，大家怎麼想都行。因為我真的已經記不起來了。”葉問水食指再度敲敲太陽穴，“可能因為彈片進這兒的問題。當初我在想什麼，現在已經一片空白了。”

此時葉展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他拿出來一看，随後擡頭對葉問水露出個抱歉的笑來，“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是甯遠的電話。

見葉問水起身要回避，葉展忙朝他招手示意，背過身去接通了電話。

“嗯？他這兩天就能回來？醫生怎麼說的？……”

葉展的一通電話打了近五分鐘。葉問水端坐在桌前，夾着香煙的手指搭在煙灰缸邊。

煙灰已經有一陣沒彈了，幾乎快要燒到手指，終于半截煙灰掉進水中，發出“滋啦”一聲。

“剛才……”

一直等待到葉展挂了電話，葉問水才說出兩個字就止住了話頭。

“是甯法醫給我打的電話。”葉展轉過身，實話實說，“祁副隊長要回來了。”

葉展看着他，後者沉吟兩秒，片刻後蒼白的臉容展露出一絲笑意，道：“是嗎，那太好了。祁隊什麼時候來？我已經整理好了這段日子的資料，跟他交接一下。”

“正好我最近，咳……”葉問水說着說着猝不及防咳嗽起來，他連忙掏出手帕掩住口鼻，彎下腰去盡可能躲避葉展，劇烈咳嗽起來。

葉展收起手機，上前拍着他的背，葉問水又咳了好一陣子才勉強停下來。

他直起腰，面露抱歉的笑，“對不住，最近……感冒的有點嚴重。”說着葉問水從口袋裡拿出口罩戴上，輕輕推開葉展，示意葉展離他遠些。

“案子暫時告一段落，我方才正順便想去和冷隊申請一下，請兩天假。祁隊來的真是時候。”葉問水喘了口氣。

他口罩上方鏡片後的眼睛彎了彎，似乎在微笑。

“那行，我先走了。你注意休息。”

“對了，我多嘴一句，還是不要抽這個牌子的煙比較好。”葉展走到門邊，眯着眼睛回頭看他，“勁太大了，對你來說不好。”

葉問水一言不發，怔在原地。

他目送着葉展的身影消失在檔案室門邊，門咔哒一聲輕輕合上。

他摘下口罩和眼鏡，盯着桌上的藍色煙盒看了許久。

半掩的窗外驟起狂風。桌上的書頁被風掀起，嘩啦啦響。

壓在書本上的銀色圓柱形打火機骨碌碌滾到桌邊，“啪！”一聲掉在了地上。

-

葉展快步走出檔案館的辦公室大門，眉頭緊鎖地盯着屏幕上的信息，回道：好，我馬上到。

走近會議室，隐約聽得到敞開的門裡傳來談話聲。

“陳局，楊隊，冷隊，各位久等了。”

葉展走進會議室，看向已經落座的幾人，抱歉一笑，看了看朝角落的空位走去。

他旁邊坐的是缪思思。葉展見過這個省廳的檢察官，“缪檢，您好。”

“葉老師，久仰久仰。”缪思思立刻熱情地向他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