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根本不屬于這裡,那些漢語的詩句中,歌曲中,唱到的那些人,那些國家,那些曆史,不是傳說,也不是埋沒在什麼角落……他們真實地存在過,隻是不是在這裡。”
“曾經我以為我足夠不幸。在我的世界裡,我曾經是衆星捧月的大小姐,其實,我們那個世界極度的重男輕女,大部分女孩子被關在家裡。而我可以像男孩子一樣,騎馬,出門,但是,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然後是父親。後來我被寄養在親戚的家裡,再沒有之前的自由。其實要說日子差,也沒多差,我依然住着華麗的房子,依然有成群的奴仆服侍。可是,那不是我的家,我心心念念的想要一個家……後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來到這裡。我曾經不明白上天為什麼如此對我,我都沒有家了,為什麼甚至連最後的一片落腳地都要奪走,要讓我徹底的失去一切,我甚至連死在自己家鄉的機會都沒有。”
“我的運氣很好,我遇到了安塞爾,他重新給了我一個家。”
“即便我過得很好,我心裡依然會難過,我想念我的父親想念我的母親,我……”她垂下頭:“人總是貪心不足的。我曾經心心念念想要有個自己的家,在這裡,我重新有了家。可我心裡總是空了一塊兒,你看,人總是貪心的,得到了想要的東西之後,就會貪心的想要更多……”
“酷拉皮卡,你大概想不到,你對我的意義是什麼。”
“安塞爾提起你的時候說了一件事,他說你善良的過火,哪怕殺死的是雙手沾滿鮮血的罪人,你的仇人,你也會十分不安,你似乎永遠無法善待自己,你的孤獨讓人心碎,哪怕有再多的朋友,你也依然經常會在大家看不見的角落念起你故鄉的詩。”
“我問他,你念的是什麼樣詩句。”
“安塞爾說他不知道,他說,這世界上不會有人知道了——因為酷拉皮卡是最後的窟盧塔族人,再沒有人能夠聽懂他用母語講什麼了。”
“我就是在那一天才徹底意識到自己的幸運。”
“我來到這世界遇到的第一個人是安塞爾,我沒法想象,如果他完全不懂漢語,我是否還能活下去,像我這樣甚至連給自己梳頭發都不會的人,在受到那樣的驚吓的情況下,來到一個完全無法溝通的世界……我想,我怕是活不下去的。”
“酷拉皮卡,這裡甚至不是我所屬的世界,可是卻有人聽懂我的話,甚至能找到故鄉的的痕迹。你知道這是怎樣的幸運?。
“我比你幸運。”
“但是這種幸運不僅僅是我運氣好,更是因為在我之前,那些不幸被卷到這個世界裡的前輩沒有放棄自己。他們的數量不多,可每一個都拼盡全力的在這裡留下自己的痕迹。”
“我能找到的最早的漢人的痕迹是偉大的念能力符咒宗師李嘎娃,這名字挺幽默是吧……其實我從小就聽過他的名字,他的真名應該是李耳,耳的意思就是耳朵也就是“嘎娃”,他把音譯跟意譯組合到成為了他在這裡的新名字。他在這裡隻有老年形象出現的記載,那是當然的,因為他離開我們那裡的時候就是個老人了。他留下的那篇道德經,成為漢字符篆學的基礎……而實際上這本書,在我們那裡也是很出名的,我很開心在這裡看到了後續,我們那裡隻有五千多字,而這裡居然能找到他給自己的批注。他走遍大江南北,後來出遊後失蹤……那時候他已經是個老人了,浪漫主義者認為他得到了自己的“道”,去了天上,而大部分人認為,他應該是因為衰老與疾病,死在了路上。誰能想到呢,他居然來到這裡。”
“還有那個著名的符咒學大師白錄,這麼一個自己不懂念力的人卻可以成為最強的符咒學大師,其力量來自于他的精湛的書法,這個人,如果留在我們的世界,一定會是個傑出的書法大師,但他來到了這個世界,他不快樂,雖然他功成名就,可是他寫的每一個字都不快樂,他似乎在用每一筆每一劃撕心裂肺地喊着他想回家,他甚至不懂念力,但他還是努力的把漢字與符咒學相結合,一方面讓人們在用文字附着念力的時候有了更規範有效率的書寫方式,另一方面——他讓更多的人前仆後繼地去研究漢字。”
“可以查到的,離我最近的漢人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就是寫下了《女皇與他的寵臣》的作家,你肯定不知道這個作家是誰,她一點都不出名。但是我知道,她跟我是老鄉,她寫的女皇是我們那個世界存在過的女皇,不過她真的是胡鬧,把當時一位著名的大臣寫成了女皇的愛寵,我看的時候哭笑不得。但是我知道,她也是用她的法子,留下她來過的痕迹。可惜我來的太晚,她在我到來的前一年去世了。她過的非常不好,身體不好,賺的錢勉強夠她住院,但是她還是努力的整理了很多很多我們的故事與曆史,讓更多人知道。她上學的時候一定是個認真的好學生,她寫的那些小說,雖然都天馬行空,但是隻要涉及嚴肅的曆史事件曆史與文化習俗,都不會有半點胡來,她在書裡引用的漢語典故,全都是正确的用法,一個字都沒用錯。”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你看,我多幸運,這麼多先輩,努力的把我們的語言乃至文化播撒在各個角落,讓我這樣什麼都不會的人在來到這裡,随便遇到的一個跟我們沒有任何關系的人,都可以溝通。雖然他的漢語真不怎麼樣,但是至少他能告訴我他沒有惡意,可以對我說會帶我離開……”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我的幸運是遇到了安塞爾。而當他講了你的事情之後,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幸運不僅僅是遇到了他,更是因為在我之前,無數個我的故鄉的前輩們,他們那麼努力的把我們的文字跟語言在這裡傳播下去,這才讓我順利的融入這裡,不但融入這裡,而且可以因為漢文化的普及而繼續自己民族文化上的研究,甚至稱為知名的藝術家。”
“我無比感激在我之前的族人,盡管在這片大陸的史書上,我竭盡全力,也隻能找到他們孤獨的影子。他們中的每一個都很孤獨,孤獨的來,孤獨的走,沒人知道他們從何而來,他們中的大部分也不知道最後走向了何處。唯一一樣的是,他們無論是男是女,是普通人還是念能力高手,都在拼命的留下自己的痕迹,這些孤孤單單的人,拼命用文字,用繪畫,用建築,用衣服,用所有他們可以回憶起的一切,編織出一個叫做‘漢’的傳說。”
“我知道,這個世界對于漢文化的了解依然十分淺薄,真正深層一點的研究很少很少,雖然因為念能力者在符咒學上對于漢字的依賴,但那隻是對很少量的文字的研究,大部分文字,會在我死再一次被人們漸漸遺忘,但那又怎麼樣呢?或者在我之後,甚至會再次有一個像我這樣的漢人遺民,流落到這裡——他會把這些東西重新翻譯出來,讓這些文字的含義再一次重見天日。哪怕沒有這樣一個人也沒關系,那其實也挺好,證明不會再有一個如此孤獨的人需要把這裡當做彼岸。哪怕我是最後的最後,但隻要我留下了痕迹。留下了更完整的關于漢字的記載,總有人會認真研究。”
“在這之前,我真的隻想當個藝術家,我覺得那就夠了……可是聽了你的事情,我覺得我不該止步于此,我還可以做的更多。”
“我出版了我們那裡的幼兒教材千字文作為大家學習漢字的啟蒙教材,我正在請人幫忙編撰漢語與五大通用語的互譯詞典……”
“從那天起,我就下了一個決心,我要告訴許多人我來過,這個世界有許多和他們一樣的人來過,包括我,如果以後還有像我一樣的人出現,他們聽着我跟之前的那些人的名字,會覺得不那麼寂寞。”
“過去我的各種落款都是蒙洛太太……現在,我會在書籍的編撰者上簽上林黛玉這個名字。”
“酷拉皮卡,我以為這世界上或許你是最應該懂我的人,你明白麼,我來到這裡,這個世界沒有一個人我的親人,不,連族人都沒有。我來到這裡,仿佛浮萍,無根的浮萍,我不知道自己會漂到哪裡。可是,這世界上沒有漢人,卻有漢語,你知道我見到外子的第一面時,聽到他他嘴裡亂七八糟地說出漢語的時候我有多麼的驚喜”
“這是我的前人留下的痕迹,我不想讓這種痕迹消失,隻要文字還在,隻要懂這種文字的人還在,我在這裡就不寂寞。”
“□□終會毀滅,而文化永存。”
“可是酷拉皮卡,要是你死了,這個世界上現存的窟盧塔族的文字研究的水平,真的足以把你們的文化,傳承下去麼?”
“甚至沒有一個人能夠讀懂你在念什麼,你真的希望,在你死之後,窟盧塔的文化徹底在曆史的長河中湮滅麼?”
“對于你的族人來說,他們的安甯是讓眼睛歸于身體,深埋地下,慢慢地與泥土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