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有輕重緩急,當務之急并不是與狗兒打嘴仗,而是甲殼蟲快要爬完布料了!
“快點,把它抓走啊啊啊啊!”袁媛急切地催促,尖銳的呼叫震得身旁的樹葉都微微顫抖。
“這麼大個人,竟然被隻小蟲子吓住,你真沒用。”
趁甲殼蟲離爬上袁媛的皮膚還有一寸距離時,狗兒終于大發慈悲,救袁媛于水火。
他快準狠地捏住了甲殼蟲的外殼,手指彎曲成團,堵死了甲殼蟲亂竄的去路。
袁媛松了口氣,但扔警惕地盯着狗兒的手:“你把它扔了吧。”
“一隻蟲子而已,你至于麼。”狗兒毫不避諱展示出他的嫌棄,但仍然聽話把甲殼蟲扔到了樹幹上。
甲殼蟲不緊不慢地随風擺動了幾下觸角,優哉遊哉地消失在了草叢中。
袁媛危機接觸,送狗兒一個白眼:“我隻是怕蟲子,隻要不跑去野外有蟲子的地方就行,又沒什麼關系。”
“除了怕蟲子,你還怕餓,怕冷,怕黑,怕痛。”十歲上下的小男孩不愧是人嫌狗厭的鋼鐵直男,半點情面沒給袁媛留,“怡紅院再不濟,也有片瓦遮雨,粗飯頂飽。先前你跳不好掌中舞的時候,邵娘子還發愁,就怕哪天發現你實在是朽木不可雕,想把你攆出門去,你會像塊狗皮膏藥似的黏上她,可把她擔心壞了。”
袁媛:“……我們還是快點趕路吧!”
這天是聊不下去了。
袁媛與狗兒相看兩厭,好在他們并不需要容忍對方多久。
怡紅院距離王公子的家并不遠。
說是王公子的家其實有點不太恰當,因為比起王公子,牛爸爸牛媽媽并兩隻小牛一家四口才是這個由幾根木頭和茅草搭建的簡易牛棚的真正主人。在王公子雀占鸠巢之前,牛爸爸就生活在這裡。王公子憑借着人類比牛類漫長的多的生命長度,熬死了牛爸爸的爸爸、爺爺、太爺爺,最終成為了牛棚裡僅次于牛爸爸的資曆最老的生物。
袁媛盯着搖搖欲墜的木闆看了半天,鼓起勇氣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應該,不會運氣那麼背,正好在她登門拜訪的時候塌了吧?
聽說王公子早年經曆不可考,邺城人認識他的時候,他自稱是琅琊王氏後裔,因戰亂與族人失散,被迫在邺城落腳。三國講究門閥氏族,琅琊王氏名聲響亮,王公子略通文墨,初始時也曾風光過一陣子。
但他很快就踢到了鐵闆。
官渡之戰前,他不知哪根神經搭錯,跑去遊說兵力遠勝曹操的袁紹,說他夜觀天象,發現袁紹馬上就要打敗仗,建議他戒驕戒躁、早作打算為妙。
大戰在即,最忌諱動搖軍心。
袁紹剛愎自用,本就聽不得逆耳忠言,當場就想砍了這個不知死活的二百五。好在琅琊王氏招牌夠亮,監軍沮授、别駕田豐力勸袁紹三思,方才令袁紹強壓住火氣,耐着性子問他:“你仔細說說,究竟是哪個天象預示了我要打敗仗?”
“呃,這個。”王公子撓撓頭,卡殼。
沮授和田豐也傻眼了。
蔔卦看象是三國士族的基本功。古人說話含蓄,有時明明看出戰敗是主将的能力問題,也得推到天上的星星亮度不夠,或者方位不吉利上去,最大限度地為主将留下顔面,同時為自己樹立起世外高人的高深形象。
誰能想到,自诩上通天文、下曉地理的琅琊王公子,竟然連胡亂拉扯幾個天上星宿的名字都不會呢?
眼看袁紹怒氣越來越盛,關鍵時刻,還是沮授看在琅琊王氏的面子上,胡謅了個“天機不可洩露”的理由,把王公子從鬼門關撈了回來。
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王公子被打得三月下不了床,在袁府的謀士之路,就此斷絕。
他不死心,傷好後揚言要去投劉備,像模像樣地打點行裝與鄰裡告别。結果,還沒走出冀州,就遇上流寇,好險才死裡逃生,灰溜溜回到邺城。
屋漏偏逢連夜雨。
恰逢琅琊王氏正牌子弟遊曆到邺城,拿出族譜與王公子一對,發現丫就是個冒牌貨,當場便命人将他打得滿地找牙。
至于之後王公子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一邊苦練坑蒙拐騙,啊不,是算卦蔔命技術,一邊卧薪嘗膽,十年磨一劍等曹操三顧茅廬,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現如今,琅琊王公子的故事已成過眼雲煙,王姓諸葛孔明的新故事還沒開始。正處在至暗時刻的王公子青黃不接,暫時隻能在破敗不堪的牛棚裡栖身。
大概為了彰顯主人的文采,入口處還貼了一副對聯。
上聯:屋不在華,有才自雅。
下聯:路不在遠,有志則達。
就,還挺講究的。
門口破舊不堪,僅用一根半斷不斷的朽木勉力支撐,風一吹,便能聽到吱吱嘎嘎的呻吟。
狗兒站在外面叫了幾聲王公子,無人應答。
但他們專程跑來,總得把菜餅留下。
袁媛擡腳,跨進門口那不能算是門的木栅欄,黴味和臭氣撲面而來。兩坨巨大的牛糞中間,幾塊爛木頭粗糙拼接成一張床榻,上頭雜亂地散放着一層薄薄的稻草,大抵就是王公子的被子,無比原生态。
熏天的臭氣争先恐後地沖進鼻孔,捂住鼻子毫無用處。霸道的臭氣似乎并不僅僅來源于牛糞,還有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腐爛的草料味道。
袁媛的每一個嗅覺細胞都在不自覺地痙攣,惡心的感覺沿着鼻腔滑到胃部,讓她的五髒六腑都痛苦地抽搐了起來。
不行,太臭了,再呆下去要吐了。
“嘔!”
趕在幹嘔變成實質性的嘔吐前,袁媛沖出牛棚,半蹲在地上,大口吸取新鮮空氣拯救感官。
太好了,活過來了!
惡心感褪去,袁媛虛弱擡頭,正想去與狗兒說道幾句,還沒站起身卻被一雙熟悉的男鞋吸去了注意力。
雲紋繁複,瑞獸呈祥。細密的繡線仿佛流動着的金色水光,鞋頭鑲嵌的珍貴寶石随着步伐光芒閃爍,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鞋主人與生俱來的高貴身份。
袁媛死也忘不了它。
一年前,她倒在袁家金碧輝煌的大殿裡,痛不欲生,閉上眼睛前映在視網膜上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這雙鞋。
唉呀媽呀,趕緊快跑,不然說不定又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