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的三國教育資源匮乏,士大夫以下階層人均文盲呢?
難不成曹操在毆打各路諸侯之餘,還有閑情逸緻給府裡的下人搞掃盲培訓班?
袁媛狐疑地盯着斜前方滔滔不絕的人形吐詞機看了半晌,沒看出所以然,不由調轉目光,瞥到身側的曉露。
她正拿着一塊手帕擦汗。
考試前緊張到需要擦汗不稀奇,稀奇的是她低着頭,動作輕微且鬼祟地把手帕舉到眼下,目光自右向左飛速橫掃,忽然又心虛擡頭,做出認真聽别人祝福的模樣。
她帶了小抄!
袁媛恍然大悟。
送祝福肯定是曹府每年的保留節目,同事們全都預先知道了考試内容,隻有她一個新人小白傻乎乎地裸考!
這幫老六!
懷着孕的環夫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聽睡着了,但她面容平靜柔和,呼吸深長均勻,輕撫腹部的姿勢依然優雅得體,猶如一副靜止的油畫。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無法發現她已經魂遊太虛。
袁媛可以很肯定地說,所有下人都發現了女主人的異常。因為他們的音調默契地調整到輕聲細語模式,拿完賞錢退出房間時,動作也格外小心翼翼。
但守歲祝福活動并沒有因此取消,曹沖将目光投向屋裡最後一個婢女,示意她開始她的表演。
小時候老師突擊測驗的噩夢感重現,袁媛僵着脊背,一字一頓:“奴婢祝夫人如嫘祖之智慧非凡,如孟母之教子有方,如西施之國色天香,如嫫母之賢良淑德。”
原諒她不學無術,知道的三國以前朝代的能用來誇人的女人隻有這四個,不得不轉移誇獎對象:“奴婢祝七公子如黃帝之英勇威武,如堯舜之德政留芳,如始皇之雄才大略,如漢武之果敢英明,如孔子之博學多才,如管仲之智計無雙……”
男權社會,三國以前朝代能用來誇人的男人比女人多了數倍,但也不夠用,一會兒就說完了。
曹沖意猶未盡:“這就結束了?”
“嗯……”學渣苦臉求放過,她真的想不出來了。
可惜曹沖并沒打算就此打住。
他似乎發現了一個好玩的新遊戲,不允許袁媛中途退出。
“你明明還有許多詞可以說。”他啟發她道,“譬如,祝我如荀彧之——”
“這……”袁媛絞盡腦汁,“智深如海?”
“如典韋之——”
“萬夫莫敵。”
“如孫策之——”
“英勇善戰。”
……
曹沖不厭其煩地報出三十多個人名,袁媛的腦細胞都快被燒幹了。
但曹沖認為聽袁媛評價人物非常有趣,遠遠沒玩膩:“如王允之——”
“敢于決斷。”
“如王莽之——”
“創新謀變。”
提問停止了。
曹沖似笑非笑,語氣裡帶着三分回味,四分深思:“你認為王莽創新謀變?”
“呃。”誤以為考完試的輕松迅速從袁媛臉上褪去。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雖然很多近現代人認為王莽是“第一位社會改革家”,比如胡适就評價他是“中國第一位社會主義者”,但三國人視王莽為“巨奸逆臣”,因為王莽篡漢!
用褒義詞誇獎王莽在三國是典型的政治不正确。
曹沖的審視有如實質,令袁媛猶如芒刺在背。
她低下頭,強行狡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王莽篡奪漢室江山固然不忠不義,但他推行‘王田制’,試圖将土地收歸國有,并平均分配給每一個百姓,從而解決士族壯大後大規模兼并土地以及貧富懸殊的問題,一句‘創新謀變’的評價還是當得起的。”
曹沖的目光順着話題的脈絡,落在袁媛的臉上:“你認為士族一旦壯大必然會兼并土地?”
當然。
曆史通識書上白紙黑字地寫着,封建社會農民處于弱勢地位,士族豪強會想方設法利用财富和社會權力,通過買賣、強占甚至賄絡官員的方式,獲取農民的土地。當土地資源集中到少數人手裡,國家稅收銳減,農民被迫淪為流民、盜賊或者暴民,起義與反抗不可避免地發生,削弱封建王朝的統治力與政治權威。
之後,舊王朝被推翻,舊士族被打倒,新士族與新王朝登上曆史舞台,在若幹年後重蹈前朝的覆轍。
這是現代的小學生都能從書上看到的曆史規律,在三國卻隐藏在戰争的迷霧裡,哪怕當世大儒都未必能看清。
曹沖是被史書背書過的“天資聰穎”,他能不能看清袁媛不知道,反正她知道自己為他科普不僅沒有好處,還會引來懷疑。
“我還未及笄,沒拜過名師,隻些微讀過些書打發時間,認識幾個字罷了。”袁媛垂頭,乖巧恭順,“公子問這麼高深的問題,我哪裡曉得?”
“呵呵。”玩味的弧度爬上曹沖的嘴角,與他從容沉穩的坐姿形成不太和諧的對比,“百餘仆從,數你最不用心,當罰!新年動刑不吉,不若罰你——”
環夫人安詳的面容突然扭曲,雙手緊緊捧住肚子,滑跪到了地上,原本紅潤的臉色刹那間蒼白如紙。
裙擺下,殷紅的血迹觸目。
“來人!”曹沖猛得站起扶住母親,過于急促的動作帶翻了身後的椅子,發出巨大的聲響。
房門被猛然踹開,張貴帶頭,一大堆下人争先恐後地湧了進來。
孕期不滿七個月的環夫人,發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