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天壽不足,英年便撒手人寰,留下三個彼此攻殲、隻會窩裡橫的兒子各自為政,袁譚沖動易怒,自負失智;袁熙懦弱無能,難成大器;袁尚依賴心重,紙上談兵。亂世求生,弱肉強食的規則下,弱是原罪。阿父一走,猶如放任三小兒持金過鬧事,早早就為三位哥哥定下了結局。曹司空與阿父早年情同手足,命運最終令他們形同陌路,隻能歎一句世事無常。但曹司空顧念舊日情誼,已決定将袁氏家産歸還于我,其中就包括了這座宅子。”
袁福霍然擡頭。
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急劇扭曲,表情猙獰,露出森森的牙齒:“财帛動人心,沒想到七娘子竟會為一己貪欲,甘願淪為曹賊走狗!”
長劍如虹,淩厲的劍鋒貼着袁福的頸側劃過。袁媛隻覺眼前一花,袁福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條觸目的血線,雖然傷口不深,但滲出的鮮血還是使袁媛接收到了來自曹沖的警告。
袁福當然也收到了,但他根本不在乎。
頸部的疼痛不僅沒有吓退他,反而激起了他的氣性。袁福迎着劍鋒挑釁曹沖,眼神中充滿了大無畏的決絕。
袁媛忙勸:“我知道你不怕死,但很多時候,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氣——”
曹沖的劍比袁媛的話更快。
遊走的長劍在空中劃過,劍光迸射,繞着袁福的身體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雖然曹沖劍術精湛,每一次都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處,不會真的傷及袁福性命,但狂飙的獻血很快染紅了袁福的衣物,讓他看起來如同一個血人。
“六公子,他年紀大了,腦子糊塗,請您手下留情!”袁媛面色煞白,但袁福卻不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反而因為她向仇人祈求更加視死如歸,仿佛執意要用他的死亡喚醒袁氏不孝女的良知。
倔老頭真是要人命!
眼看着袁福即将求仁得仁,袁媛氣得跺腳,連現代家鄉話都忍不住飙了出來。
幸好翻譯器沒有掉鍊子,一絲不苟地翻譯成了袁福能聽懂的三國語。
“你怎麼這麼拎不靈清?尋死有什麼用?曹家南征北戰,砍人頭跟砍菜瓜似的,難道還會在乎一個下人的生死?你自我感動給誰看呢?你死了倒是解脫了,給我留下個為了錢财逼死老仆的名聲。要不幹脆我陪你一起死算了,把宅子和袁家家産都還給曹家,讓曹司空充作軍費,變成攻城的矛、殺人的刀,讓袁熙和袁尚死得更慘烈一些。”
袁福嘴唇微張,許久都沒能重新合起,仿佛忘記了該作何反應。
他愣住了。
幾千年的代溝深如馬裡亞納,估計袁福活了大半輩子從沒接受過價值觀的洗禮,袁媛繼續下猛藥。
“你活着,我留着家産,以後逢年過節我們還能給阿父、大兄和袁家列祖列宗燒些紙錢。萬一二兄和三兄未來遭遇不測,也能在家中立個牌位,讓他們享受供奉。我們要是都死了,或者為了所謂的氣節把宅子和錢全還給了曹司空,以後可就連個祭拜的地方都找不到、連個念經的法師都沒錢請了,那阿父和大兄豈不是隻能做孤魂野鬼,不知道到時候,他們在地下會不會責怪我們?”
袁福癱倒在地。
如同靈魂出竅一般,他的眼神渙散,胸膛都仿佛失去了起伏。
曹沖收了劍,但他對袁福失去了興趣,反而盯住袁媛,目光幽深。
袁媛顧不上曹沖。
因為袁福緩緩轉了轉眼珠子,仿佛從一場漫長的噩夢中醒來。他茫然地回望了一眼熟悉的宅院,突然雙手捂臉,嚎啕大哭。
凄厲的嗚咽從他的心底深處噴薄而出,他的整個身體都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中,每一聲哀嚎都宣洩着他内心的痛苦。
令人于心不忍。
袁媛歎了口氣,輕步上前,小心翼翼地避開袁福的傷口,環住他的肩膀,像哄孩子似的輕拍他的背。
“别哭了。”袁媛感受着袁福胸腔傳來的顫動,松弛的皮膚包裹着柴瘦的骨頭,仿佛直接就能觸摸到每一根突薄的肋骨。
這是一個已經走到暮年的老仆,剛剛失去了對主家不切實際的幻想,不知該如何填補命運留給他的空洞。
“在邺城,袁家就剩下咱們爺倆了,我們把日子過好才是正經。”袁媛靜靜抱着袁福,輕聲說,“以後我們相依為命,好好過。”
袁福的抽泣在空氣中回蕩。
許久,他抹幹頰邊的淚水,輕輕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