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燃魂之火的孟婆仿佛隻剩一具枯骨,她攏緊了帽檐,不敢看天邊的舊相識,但餘光免不了地掃過去。
他一襲白衣如雪,歲月在一身仙骨中沉澱下老沉而持重,百年不見,時光憎恨得唯有她一人而已。
“浮玉。”
此聲一出,她顫了一下,慘然一笑:“這世上哪還有什麼浮玉,我是孟婆,你忘記了嗎空桑長老,這些福禍可都是你親手賜予的啊!”
不等空桑開口,丹熏已然熱淚盈眶:“師姐,我是小師妹啊,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當初空桑師兄告訴我你被惡妖殺死了,我還不信,我就說,我的大師姐那麼厲害怎麼會——”
“你住嘴!”
孟婆擡眸,冷冷地睨着她:“你包藏禍心多年,可憐我那時候才看清你,石蘊玉死了,你應該很傷心吧?那畢竟是你和空桑的——”
空桑開口打斷:“阿玉。”
這個稱呼牽扯着她回到了往昔親昵的時刻,孟婆咬着嘴唇,把臉轉向一邊:“你沒資格這麼叫我。”
丹熏着急地解釋:“師姐你誤會了,我和空桑師兄怎麼會有孩子啊,我是石女,豈會有子?”
孟婆道:“滴血驗親,石蘊玉确實是空桑的孩子,這一點,空桑,你要否認麼!”
楊婉竹一行人坐在岸邊吃瓜,世界是一出巨大的狗血倫理大劇,時刻都有打臉翻轉的可能,譬如說此刻,看着岸邊被挖墳挖出來的青年的屍體,空桑長老的冰塊臉也繃不住了,他低聲道:“蘊玉,是我的孩子。”
孟婆冷笑,可空桑的下一句話卻叫她面色煞白。
“也是你的孩子。”
此言一出,丹熏也愣住了,蒼梧更是道:“我說這麼多年你為何一直不肯将那孩兒放走,他天資聰穎,正常來說,早就應該去神殿位列仙班才是,原來有這段隐情。”
孟婆瞳孔散開,向後踉跄幾步,又捏着拳頭大聲道:“怎麼會,我們的孩子不是在生下來時,就被你摔死了嗎,我親眼所見,豈會有假!”
楊婉竹忍不住想插一句嘴:姐姐,在這個術法稀奇古怪的時代,眼見未必是真啊。
“那年,九嶷下的第一場雪,你誕下蘊玉。我尚且來不及為之歡喜,便見你的身體竟然随之枯萎,而襁褓中啼哭的孩兒,卻生機勃勃,且生來便承襲了你的半數靈力。”
孟婆喃喃:“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空桑繼續道:“并非,我想你死,而是你誕下生命的一刻,自己的生命也抵達終點。合歡宗的開山老祖臨死前立定的規矩,門中女弟子隻收不能生育的石女,就是因為她當年也犯下同樣的錯——她生下了你。”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孟婆瘋也似的嚎叫着。
她也許早就瘋了。
楊婉竹最先看到她喉骨處浮現出的詭異經絡,這和五色鹿魔變之時何其相似,隻是她身負萬千亡靈的血債,夜紫的經絡将鬥篷撕成碎片,一條條縱橫交錯,盤根錯節,無數的鬼影在她身後狂叫,她猛然擡起臉,血紅的瞳仁不帶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空桑也怔住了:“阿玉。”
孟婆隻是輕輕動了動手指,身後的亡靈飄散開來,仿佛是訓練有速的鬼兵。
修者成魔,可在短時間内達到此生無法企及的強大力量,這也是為什麼有些不懷好意的修者私自魔修的緣故。
楊婉竹急得叫道:“空桑長老,你别忙着煽情了,你老婆成魔了,再不想想辦法的話,我們都要葬身于此啊!”
楊婉竹的警告将空桑拉入現實,他看了一眼丹熏和蒼梧,三人以三角形的位置盤坐,金色的虛光在頭頂盤繞,形成一道巨大的金光屏障。
楊婉竹呼出一口氣,這空桑老兒還有點良心,把他們也護了進去。
成魔的孟婆不管不顧擊打着金光屏障,掌心打得血肉模糊,而身後的亡靈也露出一副鬼臉,撕咬着堅不可摧的金屏。
“空桑,你是你的結發妻,我們曾在月老廟下立過誓,你竟要如此對我麼?”
楊婉竹心裡一咯噔,媽耶,玩苦情戲。
不過空桑長老可是出了名的有定力,應該不會——空桑聞言,雪白的睫羽顫抖個不停,那同樣也是他無法忘懷的過去,是他春心萌動的開始,是無情道破滅的起始。
是他負她。
這個念頭一出,多年來堅守的無情道再一次被沖破,他眉心一蹙,唇角溢出一行鮮血,但他仍然強撐着,口中念念有詞,為金屏多加了一層防固。
“大哥,”丹熏低聲笑,“你後悔麼?”
“人生無悔,何來,悔之說——”
鮮血如短線的珠子,噼啪墜落,空桑臉色死一樣的慘白,隻有那對眼眸炯炯有神,他沉心靜氣道:“師妹,每個人都有弱點,我們隻是被敵人先找到了弱點。”
丹熏明白,得知石蘊玉死的一刻,大哥的所有希望已盡數覆滅。
空桑道:“這些年,辛苦玉兒了,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他是個好長老好師父,唯獨不是好父親好丈夫。
三角圈外,楊婉竹努力刷存在感:“空桑長老,你不要自我感動啊,我想孟婆也不想入魔,這其中一定另有惡人操縱,你得把我們救出去,我們才能一起想辦法找出幕後真兇啊!你千萬不能放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