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尚女官各司其職,互相亦有傾軋鬥争,難得齊聚一堂,可是太後宣召,莫敢不從。
嘉成縣主坐在太後膝邊的錦凳上,華美的五彩裙角逶迤而開,芙蓉面上的神氣伴着典雅香氣一同散發:“各位女官,請速速報上各自的職務和你們平日所做的差事,供謝姑娘挑選。”
六尚女官,有宮女中拔擢上來的佼佼者,更有世家貴族中立意自強的女子,她們久居深宮、盡忠職守,憑自己的努力赢得了貴人們的禮敬尊重,這時嘉成縣主一句話,她們便好似砧闆上任人挑揀的魚肉,六個女官心中,自然不是滋味。
可是說話的是嘉成縣主,她在太後跟前的恩寵,堪比宮中的公主。
六個女官都熟知宮中事務,知道嘉成縣主身上的香氣,乃是取番邦進貢的榅桲果,與南诏所貢的鵝梨一同萃成,價比黃金。
嘉成縣主能用這樣的香氣,地位不言而喻,六尚豈能得罪,于是女官們忍氣吞聲,有兩個氣性大的,則把愠怒的眼神投向謝瑤。
謝瑤頓時頭大如鬥。
她想做女官,既是想逃離崔昭,也是想憑本事掙一塊立足之地,如今還未和六尚搭上話,嘉成縣主已替她得罪了幾位女官,這可不妙。
不過主意已下,選中的路再難,也要走下去。
去六尚憑本事立身,總好過關在崔家内宅,平白消磨大好時光。
謝瑤起身,與女官們淺淺行一禮:“常尚宮、時尚儀,梅司樂、張司贊、胡司制、裘司設。”
六尚女官有近百人,更是時有交疊更替,除開皇後、沈貴妃,就連太後也不能全部識得,謝瑤這小娘子,如何能準确叫出她們的名字?
嘉成縣主毫不遮掩地露出驚訝神色。
太後也直了直身子,放低了手中的水煙袋和念珠。
謝瑤輕聲解釋:“我身邊的姜女官,常和我說她在六尚的事。她說那裡是一個很有精氣神的地方……譬如梅司樂,雖然身量纖細,看着弱不禁風,可是為了一首新曲,可以廢寝忘食地操練。還有胡司制,雖然如今不如年輕時眼亮,卻可以在昏暗的燈下穿針引線……”
衆人這便明白了,謝瑤是憑着姜女官的述說,自己推斷出了幾人的身份。
嘉成縣主細細看一遍六位女官:“可不是呢,梅司樂是最瘦的一個,胡司制眼神不濟,看着就是常年做針線的。”
這話仍舊不好聽,可誰也不跟她計較,看向謝瑤的眼神,也和緩許多。
一個心細如發、說話令人如沐春風的姑娘,誰又會去讨厭呢?
更不必說,她對六尚的評價——有精氣神,這既不貶低也不過分吹捧,卻是極高的評價,叫幾位女官心裡适意極了。
常尚宮搶先開口應下:“謝姑娘若願來我們尚儀局,我們是再高興也沒有的了。”
其餘幾位女官也紛紛表态,謝瑤心裡頓時寬了下來。
嘉成縣主一拍手站了起來,身上的香囊球鈴鈴作響,襯得她嗓音猶如歌聲一般:“謝瑤,幾位女官都願意收你,你想去哪兒,自個兒挑就是了。”
謝瑤文采、琴樂都是尋常,手也笨得很,因此早想好了要去尚宮局,便走到常尚宮身邊,對她微微一笑。
還未及開口說話,便有個小宮女急急走進殿來:“太後,雲女官來求見,皇後娘娘有要事相請謝姑娘。”
謝瑤心中猛跳幾下:做女官的事,她知道皇後恐怕不允,皆因怕人議論薄待功臣,所以她特地繞過了皇後請太後幫忙,這時候皇後差人來,莫不是不準她做女官?
可是周皇後人雖寬仁,卻精明幹練,後宮中的事,絕沒有能瞞過她的,太後能促成此事,周皇後定是默許的。
這麼一想,謝瑤又放下心來。
周皇後既然默許,想來不是要阻撓她的決定。
太後卻老大不樂意,将水煙袋磕得啪啪作響,對那小宮女厲聲責罵:“怎麼這樣沒規矩!殿裡正在議事,誰叫你闖進來的?”
明面上是罵這小宮女,實際上卻是罵外頭的雲女官。
更是罵皇後。
小宮女身子發顫,竭力穩着自己:“回禀太後娘娘,雲女官說,皇後娘娘才從乾元殿出來,便急着宣召謝姑娘。”
既是如此,或許是皇帝對謝瑤有什麼旨意。
太後不好再如何,用力将水煙袋拍在幾上:“你也有事鬧,我也有事吵,成天沒個清淨,還不快散了?”
幾位女官低聲應是退下,留下謝瑤,孤立當中。
嘉成縣主扶着太後進去,還不忘回頭對謝瑤使個眼色。
謝瑤懂那意思,是在說,事情已經辦成,此時太後給些氣受,便不要計較許多了。
小宮女上來請謝瑤出去,到得門外,也安慰一句:“太後娘娘如今是副老小孩脾氣,姑娘别往心裡去。”
謝瑤恨不得對太後好好拜謝幾下,哪裡會計較兩句重話。
她做了女官,便能逃離前世的悲慘命運。
或許,尚宮的位子她坐不上,可最不濟,她也能做個低級女官,跟在哪位貴人身邊,當個十來年差事,攢一筆小小的銀子,出宮過自己的日子。
像娘當年那樣,獨自操持家事,得空了練武、彈琴,豈不是快哉。
謝瑤越想越高興,到了雲女官面前,那笑意還漾在唇邊。
雲女官凝視謝瑤一眼,飛快地避過謝瑤的目光,低頭行禮:“謝姑娘,公主要去德馥宮,請您相陪。”
德馥宮是太子居所,太子待謝瑤很和善,謝瑤并不覺得陌生。
隻不過,親兄妹見面,皇後做什麼特意叫自己相陪?
雲女官仿佛聽見謝瑤心中疑問,低聲解釋:“太子今日要考問新科進士,娘娘怕公主任性,所以……”
想是周皇後怕女兒在臣子們面前發起任性,傷了皇家顔面,陽平公主最聽謝瑤的話,周皇後自然想叫她陪着。
謝瑤貼心地搶着開口,打斷了雲女官不好出口的話:“我陪公主一道去就是。”
橫豎她已是六尚之人,崔昭如何,與她再無幹系,她沒什麼好怕的。
雲女官把頭垂得更低:“娘娘已在青江殿備下衣衫,請姑娘和公主更衣後再去。”
更衣?
謝瑤猛地回頭看向雲女官,卻怎麼也探不見雲女官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