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務部最近從美國總部空降下一位财務總監,這使得我最近本就多而雜的工作更加繁重了。這個财務總監将這幾個季度來的報表通通翻了出來,簡直查的事無巨細,我在應付還沒搞定的活動流程書的同時還要分心對付财務部調來的偵察兵。
每一次千辛萬苦地送走财務偵察兵,我都累得像死驢似的趴在辦公桌上,欲哭無淚。
一番大震動後,各個部門負責人以上職員又都被叫去開臨時大會,形式搞得無比正式,那個财務總監在我們這些部門小卒看來頗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勢頭,而那個同樣是美國總部派來的副總裁居然還配合得這麼積極主動。
“喂,你有沒有見過我們的新财務總監啊,聽說他相當年輕了!”茶水間裡又順理成章地出現了新的談資。
“沒見過,來頭很大吧,連副總都這麼配合他。”
“聽說也是個中國人啊!”
“中國人怎麼了,我們蘇總不也是中國人!”
“查賬查的比女人都細,這男的一定很娘。”
“噓!”我正靠在牆邊喝着咖啡,突然聽到一旁蘇靜抱怨道,不由得馬上制止,“小心被他聽到審計你!”
蘇靜吐了吐舌頭,埋頭迅速喝光了咖啡轉身回了辦公室。我見勢跟了上去:“嘿,策劃做的怎麼樣了?”
“天天被這個新總監查的暈頭轉向的,完全沒有效率可言。”
“我也是,真恨不得把他一棒子打暈,讓他到醫院裡去住幾天。”我小小聲說着,還出拳做了幾個痛扁的動作。
我們就這樣,一路竊竊私語,指手畫腳地回到了辦公室。
白天裡的大部分時間都貢獻給了那個迷一樣的财務總監,我又心不甘情不願,卻又身不由己地留下加班了。不過這一次,辦公室裡有相當一部分苦命人都如此身不由己着。
在這個華燈紛上的夜晚,在車燈連成的一串串光束的海洋裡,加班加到全身虛脫的我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這個熟悉的城市裡,流轉的霓虹旋轉着将一圈圈光暈打在臉上,将這個世界點染得極緻奢華。
在這個繁華的都市裡,卻接二連三地上演各種悲情的戲碼,工作上,生活中……
我們的相遇有上千萬種的可能,而在這華美得醉人的夜晚,我不幸地遇見了我的前男友。
太多時候,我們無從定義身邊正在發生的事情,那麼多無法挽回的失落,而後又在空白的時間裡填進那麼多無法預知的巧合。分針倒退一格,六度的銳角,六十秒的距離,在這樣短暫得可以忽略的時間裡,我們不偏不倚地走到了一起。
如果人生就像舞台劇,我們在這樣的際遇裡隻是像迷失重逢的旅人,互相問一句,“你好嗎?”或是激動相擁,用那近乎劫後餘生的喜悅呢喃一聲,“還好你還在這裡。”,可偏偏,這樣的情節在我們的生活裡,幾率不足萬分之一。
他走到我面前,那樣的神色一如當年:“楚昕?”
我大腦翁然一響,隻覺得原本就無力的四肢在那一瞬被徹底擊垮,腳下一軟,好在我及時扶住了身邊的圍欄。許久,我勉強平複了自己的語氣,故作鎮定地咧着嘴應了句:“嗨,好久不見。”
“是啊。”
他隻是禮貌性地微微一笑,我卻孬種一樣轉身落荒而逃。
這種逃跑的速度快到我的廉價高跟鞋根本無法承受,咔嚓一聲,毫無預警地斷掉了,然後整個人失衡地向前栽去。下一秒一陣錐心的鈍痛從胳膊上蔓延開來,火辣辣的灼熱感讓我整個人清醒了起來。
我很清楚自己已經不愛他了,可是,我仍然不想見到他,或者說,害怕見到他。
一個聲音在心底慢慢蒸騰而起,進而無比清晰——每個人都有不願面對的過去。而在有他的過去裡,我曾那樣失敗,以緻無法若無其事地提及。
我吃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地鐵站走。兩隻高跟鞋一隻沒了鞋跟,白襯衫被粗糙的柏油路磨破,滲出一片殷紅,膝蓋也擦掉了皮,就像被劫匪同時劫了财和色,樣子狼狽至極。沒走幾步就感覺兩條腿劇痛無比,看來剛才那一腳崴的不輕。眼見夜色一點點沉了下去,我終于咬牙下了決心,走到路邊準備忍痛花掉三四十塊錢打車回去。
手臂稍稍牽起一絲小小的角度便感到一陣撕裂肌膚的痛感。然後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裡,我龇牙咧嘴,面目猙獰地看着一個個滿載乘客的計程車在我面前無情駛過。知道我這種剛入職的小職員工資少的可憐,連老天都在幫我省錢,我簡直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終于堅持不住,甩掉了另外一隻高跟鞋,完全不顧形象的坐在了路邊,企圖博得路過的好心人一點關心,或是讓身邊那幾位同樣急于打車的兄弟姐妹們能心軟而把未來不知在某個時間會停在這裡的計程車讓給我。
結果,當一輛絕無僅有的計程車終于停靠附近時,我就因行動不便而失去了争奪的機會,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沖進車子,快速離去。那一刻,我終于參悟了什麼叫做“悲催”。
我等着膝蓋上流出的血漬漸漸風幹,然後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拎着那雙可憐的高跟鞋繼續回家的旅程,嘴裡不住地咒罵着這倒黴的一天。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突兀的鳴笛,而後一個車影擦身而過,在距離我不過三米處,停了下來。我趔趄着向前,下意識地向緩緩落下的車窗裡看去。
“蘇承澤,我陪你喝酒怎麼樣?”當我看清車内的人時,這句話脫口而出。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紳士地打開了車門。
我本打算随便找一家街邊的大排檔就好,可蘇承澤固執地把車停在了高級西餐廳門口。服務生打開大門的那一刻就跟看見火星生物一樣看着我,然後轉向蘇承澤,自動将我屏蔽在視線範圍之外。我跟在他們身後,無奈地聳了聳肩,心裡慶幸着,反正蘇承澤是這家餐廳的VIP,消費是直接走他的賬,服務生根本不會知道我姓氏名誰,丢人丢的不是我。
跳躍的壁燈下,琥珀色的液體在剔透的杯中泛着淺淺的氣泡,四周徜徉着淡淡的茉莉茶香,輕柔的樂音若有似無。
“我撞見了我的前男友。”我開門見山,直入主題,“他是我最怕面對的過去……”
我知道上司從來都不是可以掏心掏肺地傾訴對象,但上天既然讓我在這麼狼狽的時候遇見了他,我也沒有第二種選擇。
他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我自顧自地講着。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回來,不明白他為什麼可以如此若無其事地面對我。我們曾經有着同樣的心情,也曾并肩走過一段路,而後各奔東西。多年之後,他仍然可以雲淡風輕。而我,卻已經不再是那個我了。
明明是我提議來喝酒的,可就在我還滴酒未沾的時候蘇承澤卻一言不發地自斟自飲了一瓶,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我們來交換秘密怎麼樣?我先說。”我知道好奇心殺死貓,但今晚蘇承澤的舉止讓我實在沒辦法遏制我的好奇心,還沒等他做出任何同意的表示便搶先說了起來,“他在我大三的時候甩了我,然後一個人出國了,從那以後就再也沒聯系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麼慌張,會吓得轉身就跑,甚至跑斷了高跟鞋,把自己摔成這樣。大概,每個人都有一段不想面對的過去吧,即便那段時光在如今看來早已失去了重量,它也會是這段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我覺得今晚的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可以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然後迎風流淚的文藝女青年。
蘇承澤已經喝光了第二瓶酒,我看着他,繼續道,“我知道,你肯定也有過這樣的曾經。”
“……”
“你會說給我聽嗎?”我定定地看着他,等待着回答。
而他,竟然真的開了口:“我下班後,去見了一個人。”
“可以想到,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晚還能在街上遇見你。”
“我曾經的老闆。”
霎時間我竟無言,我還記得他曾親口說過,他的老闆曾讓他在副總裁面前做了一回炮灰,而他也毫不否認自己後來報了這炮灰之仇。其實職場上的你争我鬥,爾虞我詐不過家常便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被拍死在沙灘上”的例子也屢見不鮮,但此刻他的神情卻毫不掩飾地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他覺得愧對了他曾經的老闆。
“就在她生日這天,我拿走了原本屬于她的職位……”
“今天是她生日?”
我最終沒能知道那段過去裡有着怎樣難以釋懷的東西。而那樣一句輕似夢呓的呢喃最終淹沒在耳邊盤旋着的旋律裡,這裡沒有悲傷也沒有歡愉。
離開餐廳後我堅持不讓他酒後駕車,而我又是一個隻有理論沒有實踐的人,駕駛證在手裡握了一年卻連方向盤也沒碰過一次,所以當我開着蘇承澤的車在馬路上徐行時引來了身後一片連綿不絕的汽笛聲,他好幾次試圖将車從一檔換到二檔都被我快速地反手打了回去,還不小心将胳膊上的血迹蹭到了他雪白的制服上。
最後,我成功且厚顔無恥地把車子開到了自己家的樓下。
“下車吹吹風吧,醒酒。”我自動自覺地将車子熄火。
這不是高檔社區,沒有那麼明亮的燈光,隻有黑壓壓地灌木叢和蚊蟲的嗡鳴。他站在路邊,我看着夜色中淡去所有孤傲的他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一種你會忍不住喊他蘇承澤而不是Darren Su的感覺。
這一刻的他要用怎樣的詞語來形容?傷感,脆弱還是失落?夜風中的他周身散發着不同于白日的氣息,陌生卻又親切。
這樣的蘇承澤,無比真實地站在我面前。
我不知何時已然上前,伸手抱了抱他,我隻想在此時此刻給他一個任何人都會給予的安慰,卻在下一刻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時尴尬得心髒狂跳不止。
蘇承澤此刻也回過神來,暮色中,他雙眼晶亮,像夜空中的北極星。其實早在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便有這種感覺,以他的相貌,不做公關真是浪費資源。
“放心,剛才那個擁抱不收費。”我努力使自己的語調聽起來若無其事:“明天還要上班,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