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郁見狀,低聲安撫她,"我知道啊,不然我怎麼會來這個學校呢?"
因為親如一家,所以麻煩起來也沒有那麼不好意思。
"這還差不多。"眼看着冉郁臉色緩和了一點,孟常青又貼心的問,“你衣服濕了,我辦公室裡有備用衣服,你去我辦公室換一身吧,穿久了容易感冒。”
冉郁想也沒想的搖搖頭,艱難的一點點整理好身邊自己産生的垃圾,重重的扔進垃圾桶裡,似乎卸掉了全身的力道來做這件事,氣若遊絲,“不用,這個天氣也沒有很冷,我也還沒有那麼脆弱。何況班上那麼多家長,馬上就要組織去食堂就餐了,我不能不在。”
“你怎麼總是說沒事.......”冉郁太倔了,孟常青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在ICU醒來的時候她去探視的時候她也總說沒事,一關心她,她就會說沒事。
但是真的沒事嗎?
冉郁,你明明就有事。
冉郁聳聳肩,“因為本來就沒事啊。”
孟常青欲言又止,“你這個狀态,真的很令人擔心,我知道那件事對你的打擊很大,但是有時候就是身不由己,往前看....."
“孟阿姨。"沉默的冉郁突然叫住孟常青,語氣強硬下來,"我一直都在往前看,對我來說那就是一場醫鬧而已,雖然發生的概率小,但是我相信我的遭遇不是個例。"
"的确是因為我的疏忽導緻病人術後感染,我又沒有及時采取補救措施才造成不可逆損傷。這是我應該承擔的後果,而那件事已經是過去時了,我不想再提。”
冉郁聲線裡卻難得有哽咽的痕迹,她竭力克制着,但是最後還是被輕易打敗。
今天在喻昭清面前隻是無意間用力過猛,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動作,但卻這麼容易就擊碎她的體面,她緊咬着下唇,一顆晶瑩從眼尾滾落。
她說,“醫術不過關,我不能再害别人了。"
事實上她也沒有再去害人的資格,誰還敢把自己交給一個出現重大醫療事故的劣迹醫生,沒有誰會那麼想不開。
冉郁的說辭明顯隻是掩飾自己失望的托辭,孟常青自然不會真的當真,反而會因為這些話更加心疼冉郁,“既然都過去了,怎麼還會說自己醫術不過關?冉冉,那真的不是你的錯。”
孟常青一直都站在冉郁這邊支持她,她相信冉郁的能力,因為她真真切切看到過冉郁為了做好一個實驗而三天隻睡五個小時,她熬過了不為人知的深夜走到了今天,她有天分,卻也足夠努力,才顯得天賦異禀。
提到如此沉重的話題,冉郁不再想着出去,随意靠在一張桌子上疊起雙腿,光影浮沉,她置身其中,輕輕掀開自己的衣擺,是腰腹不可避免留下的傷疤,“那這算什麼?”
錯了就是錯了,她承擔了後果,也沒臉再留在醫院。
“我隻是覺得很可惜……”孟常青歎了一口氣,站到冉郁身邊和她一樣靠在小桌子上,兩人并肩,孟常青有些晃眼的光線裡看向冉郁的側顔,“我也了解了一些事情。對方權勢大,又占理,這種情況下我們不得不為權勢彎腰,就算承擔後果,你也不應該置氣。”
她還是覺得冉郁是天生的醫生,就算做不了醫生,她還可以繼承醫院做院長,再不濟可以去公司,總之不服軟硬碰硬之後現在做普通的老師這個結局令人唏噓。
孟常青心疼冉郁,可憐冉郁。
冉郁自嘲的笑了笑,“我沒置氣,也不隻是因為這事就從家裡搬出來,我隻是看不到支撐我當初選擇這個職業的信仰了。權勢,很惡心。"
“嗯?怎麼這麼說?”孟常青看着地上緊靠在一起的陰影,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隐含着滿足感。
冉冉第一次跟她分享這些心事。
要說權勢,冉家也算是渝陽有名的家族,禦醫的後代發展到今天成了有名的醫療企業,一家又一家的私人醫院為冉家添磚加瓦,冉郁從出生開始就享受着權利和金錢帶來的便利,她的起點是别人一輩子的終點,應該不會有人擁有權力之後厭惡權力吧?
外人看來,這樣不會有點“矯情”嗎?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冉郁搖搖頭,不太願意解釋太多。
沉默着,回憶湧上心頭,冉郁想起了很多,好一會兒她還是開口說,"錢啊,有時候真的能買到命,足夠多的錢還能買到别人的命。不公平,這真的不公平。”
"這是什麼想法,有錢人用錢續命,用最好的藥和儀器,哪裡來的不公平?"
"就是不公平。"一字一句,冉郁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
孟常青雖然不太理解冉郁的邏輯,但是她還是靜靜等着冉郁說下去,畢竟能聽到冉冉談心的機會有限,她很珍惜,也很享受她的信任。
話匣子打開,冉郁憋在心裡的話也猶如洩洪一般,“我以為病人隻要進了醫院,在醫生面前病人活下去的機會應該是公平的,比如心髒移植到患者,她等到心髒的機會應該是最公平的,根據患者病情進行合理分配。可是事實上總有那麼一個人會在後面做手腳,最終改變受贈結果。這公平嗎?甚至就算病人已經躺在手術台上,本應該屬于她的眼角膜都會在我面前用一紙文書奪走。"
想到那個畫面,她跟高層據理力争,最終無功而返,還要面對患者解釋原因。
她沒臉,尤其那個人曾經還和她在一個餐桌上用餐,推杯換盞之間,她還得說一聲"叔叔請多關照",本質上他們是一個世界的人,所以冉郁覺得自己臉上沒光。
“冉冉,共情力太強是不适合做醫生的,這些在你正式進入醫院之前應該就能預料到的。你現在這樣的心态,估計隻能在初出茅廬的醫學生上看到,你都經曆了這麼多,實在不應該還有這樣的心态。”孟常青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搭上冉郁撐在桌沿邊的手背,指腹貼着她手背凸起的血管,感受其中流淌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冉郁心好,但又沒有那麼好,因為她也可以為了病人争取手術的機會不擇手段,某種程度上來說,冉郁何嘗不是利用權力創造不公。
所以冉郁又有什麼不一樣?
她還追求所謂的公平?
太年輕了,冉郁真的太年輕了,還沒看透一些現實。
冉郁回憶起曾經奔走之後還是失敗的定局,有些無力的煩躁,低聲控訴着。"可是我不覺得這是對的,即使是我,由我找到上層管理者,得到的回應也隻是經調查受贈流程合法。最可怕的是竟然所有流程都合法,找不到任何漏洞。在有些人眼裡,人不過是一個可以用金錢衡量的商品。"
她是冉家的人又能怎麼樣,黑上還有黑,資本家和一個曾經滿懷熱忱宣誓投身于醫療事業的醫生怎麼能産生共鳴呢?
地面之上尚且有所有人無力審判的不公,地面之下更是一場人面獸心的狂歡,冉郁在中間徘徊,亦左亦右,所以她才那麼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