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泰武拿起筆,茫然地看了一眼馬智郁:總感覺,真把我當小孩了啊。他依言在紙上重重地畫圈,留下來的痕迹看起來很粗略,筆下的小人也簡陋幼稚,但是畫到臉時,他卻停了下來。
馬智郁耐心地等待柳泰武繼續,他卻猛地擡頭,直勾勾地盯着她。
“怎麼了?”馬智郁反而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問道。
“我不知道。”柳泰武回答,“我不知道該畫什麼樣的表情,平常的話就像這樣——”他在紙上又重重地畫了幾道,添上了一個跟詛咒小人似的怨念深重的臉,“像這樣的心情。現在的話,和這個好像不一樣,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麼。”
兩個人對視着,柳泰武全神貫注地看着她的臉等待回答,他能看見馬智郁微微蹙起的眉頭,抿了抿唇,這是在表達為難還是不耐煩?緊接着她伸出手,柳泰武以為她又要給自己的腦袋來一下,但她隻是輕輕摸了摸:“那我教你吧,人的情感,之後你總能自己對上的。”她突然笑了一下,“哥哥你不剪頭發也挺好的,手感很好。”
柳泰武看着她的動作,手不自覺在紙上輕輕地畫了一條波浪線,馬智郁則重整旗鼓,打開平闆放到他面前。柳泰武快速地放下筆,好像被她的動作驚動了。
“……我先來告訴你,人們什麼時候會開心。”馬智郁奇怪地看着他動作,沒有深究,隻是繼續自己的解說,“你看,像這樣和朋友一起玩,和媽媽緊緊抱在一起,還有幫助别人幹活,都會獲得滿足感從而感受到快樂,哥哥有做過嗎。”她偏頭,詢問看起來在認真聽講的柳泰武。
對方思考了幾秒後意識到了什麼,不回答,隻是定定地看着馬智郁。
她莫名其妙:“看着我幹嘛啊?哥哥想到了嗎,我臉上又沒有…答案…”見馬智郁的聲音漸漸弱下去,顯然也已經記起了兩人的相處,柳泰武撐着臉笑了起來:“怎麼沒有,智郁你不就是嗎,答案。”他伸出手指認真地數,“一起去遊樂園玩過,雖然不是媽媽但是擁抱過,至于幫忙幹活打掃衛生之類的,我幫過伯母诶。”
還真是…馬智郁一拍腦門,破罐子破摔:“那你感覺怎麼樣?”
“很好啊?開心這種事情我也是明白的好不好,又不是蠢貨。”柳泰武奇怪地看着馬智郁,不理解她怎麼會覺得他不懂什麼是情感,他隻是覺得普通人産生情感的原因很可笑很無聊而已,無法感同身受,不意味着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是這些對柳泰武來說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馬智郁這個人,她的行動影響了他:隻要是馬智郁會留在他身邊,他就願意陪着她玩。
“我們倆之間沒有參考價值啊,根本和其他人不一樣!”馬智郁決定不采取這個回複作為參考,他們倆的相處太微妙了,很難作為對柳泰武情感的判斷。
“所以智郁也覺得我們倆是特别的?”柳泰武得意地點破馬智郁潛意識裡的劃分,“你知道你對我是不一樣的。”
這家夥真是得寸進尺。馬智郁皺了皺眉,很不滿意柳泰武輕浮的态度,她疑心自己的态度還是太軟和了,讓柳泰武有恃無恐甚至仍有餘力試探和挑戰她:“我确實不一樣,因為算是你身邊活得比較久的女性了吧,殺人也會讓你覺得開心嗎?那為什麼不殺我呢,之前做過的那些事情和殺人比起來,哪一個更開心呢?”
這個問題就比較尖銳了。柳泰武并非不能察覺他人的情緒,相反,他可能比一般人更加敏銳,所以才能精準地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做出什麼樣的表情能讓人放松警惕,該如何挑釁可以激怒對方。但這一切都是很淺顯的“社交”,他從來沒有去了解過一個作為單獨個體的人,也沒有試圖去了解過。在柳泰武的面前,所有人都像一張一目了然的身份牌,他想要如何擺放都可以,同時也能毫不費勁地撕碎,柳泰武就這樣在自己構建的紙牌屋裡随心所欲。對他來說,馬智郁的意義一開始也僅僅是如此,但随着擺弄的時間變長,這張牌從一方卡片變成一張紙,紙的頁數又在不斷增加,到如今已是他不能輕易損毀也無法一眼看穿的了,她對柳泰武來說變得晦澀難懂了起來,這完全是不合常理的。他坐直了,困惑地看着馬智郁,思考自己該如何回答更有利,是全盤托出,還是半真半假。
“我們約定過的。”馬智郁握住了他的手,“一切才剛開始,不要現在就打破它。”被覆蓋的雙手傳來溫熱柔軟的觸感,和擁抱一樣讓人安心。
【她難道變得會讀心了嗎。】
柳泰武沉默地注視了一會兩人重疊的手,沒有再看向馬智郁的眼睛:“要說開心嗎…差不多是有一點吧。我能掌控所有事情,我想做什麼就可以做到什麼,而事實也是如此,所以做完了之後也就那樣。就那一下感覺還不錯,然後我依然覺得很…煩躁。”
馬智郁把本子從平闆底下抽出來:“就像你畫的這樣嗎?”
“嗯。”柳泰武的視線跟随着她的手,“我一直都是在生氣的,所有事情為什麼都這麼無聊?”
“那你在因為什麼生氣呢?”
“…我不知道。”
柳泰武的坦誠很奏效,馬智郁突然比他先明白了這股怒氣的原因,她進一步了解了這個确實如惡童般的殺人魔。而現在這份明晰的結論讓她瞬間從兩個人的情感裡跳出來,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冷靜地分析眼前的壞家夥。這種感覺很微妙,和靈魂出竅後在第三視角看着下面的場景差不多:“因為并不像你說得那樣,你根本無法掌控一切。”
“你說什麼?”柳泰武終于擡起頭看向馬智郁的眼睛,但這對他來說并不算是一個好的決定,因為比起她的話,馬智郁的眼睛更讓他惱怒——玻璃球一樣清澈地把他倒映着,他卻并不真正存在于那雙眼睛裡,它隻是浮于表面疏離地審視他,像最開始的吳瑪利亞,守着醫患的邊界遠遠地觀望。那雙眼睛不再是為他波動的湖面了。
“不許說了…停下來!”柳泰武試圖威脅馬智郁住口。
“你無法和任何人建立聯系,甚至和自己的媽媽也是這樣,她發現你是什麼樣的孩子之後就把你抛棄了。你覺得你能掌控他人,哪怕是感情這種東西,事實上卻完全不是這樣,你的僞裝時間一長就會被人發現,因為你根本做不到隐瞞多久。你說你想要知道岬童夷是怎麼樣停下來的才開始作案的,所以你根本無法控制殺人的沖動是不是?你連自己都控制不住,更不用說别人了,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抓住的。”
“才不是這樣!”柳泰武站起身,一把将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掃下桌面,他無法克制自己的呼吸,好像劇烈運動過後一樣喘着氣看着馬智郁,“不是這樣!你懂什麼?我想停下就可以停下!我想怎麼做就能怎麼做!”
硬殼的素描本,筆,還有平闆砸落在地上發出噼裡啪啦的動靜。馬智郁緩緩地眨了眨眼,既不意外,也不害怕,她還沒有完全從那瞬間超脫的境界中回過神來:“你想要自己沒得到過的東西。”
柳泰武此時和一個發病的人沒有區别,眼下因為情緒激動而泛紅,任何柔軟的神情都從那張漂亮俊秀的臉消失了,像一隻蛻了皮的惡鬼。他下垂的雙眼如同看仇人一般深惡痛絕地盯着輕描淡寫地羞辱了他的馬智郁,雙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話。病房門口的安保人員被那陣東西摔落的聲音驚動,開門想要探查屋内的情況,就看見兩人隔着桌子的夾角詭異地僵持着:他那位雇主的兒子模樣恐怖,卻毫無下一步動作的意思,坐着的女孩對着面前明顯不正常的家夥一臉平淡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看到他開門反而有些慌亂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道歉:“抱歉抱歉,我們這邊沒有事情,讓你擔心了!先出去吧,這邊我會收拾的。”
安保人員應了一聲關上門站回原位,他心想,真是奇怪的兩個人。
馬智郁看着對方關上門,真心實意地尴尬了一下。她偏過頭看向柳泰武,他還是保持着原樣,好像她才是那個值得痛恨的殺人犯,而他柳泰武是被她迫害的受害者一樣。馬智郁頭痛地歎了口氣,牽住對方的手帶着他一起坐下,好在柳泰武看起來還是那副要沖出去殺人的樣子,動作卻并沒有抗拒:“幹嘛氣成這樣,身體都沒好全呢。而且這樣不是更證明我說對了嗎,起碼繼續保持那副笑眯眯的表情啊,讓我猜不到你怎麼想的,你不是最擅長這個了嗎?”
柳泰武不吭聲,就那樣看着她。馬智郁開始俯身把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放回桌上,她擺弄自己那台二手平闆,忍不住小聲抱怨一句:“還好看起來還能用,但是給我殼都磕壞了…”馬智郁搖了搖頭,自顧自繼續說,“我呢,一但認定一件事開始做就不會輕易放棄,以前就算瘋和尚态度那麼糟糕我也沒在怕的,所以這次也是,我不會輕易退縮的。”她重新打開了自己的課件,認真地和柳泰武對視:“不管你怎麼想,我相信我自己,今天還要繼續嗎?”
動了…看着我的那雙眼睛。
柳泰武終于松懈下來,沉默地點了點頭。馬智郁對他笑了一下:“那就繼續來看吧!其實還有一個會讓人開心的原因沒有展示,你看——”
平闆上,微笑的小女孩遞出一束燦爛的花,馬智郁把它舉起來:“像這樣給喜歡的人送花,雙方都會感到幸福,不過不僅僅是花,其他禮物也是同樣的道理。”她放下平闆,伸出手去勾柳泰武衣領下的那串鍊子,那顆小小的金屬心髒在手術那天被摘下重新回到了馬智郁手裡,出于一種難言的羞澀,她隻是悄悄将它放回柳泰武病床邊,他也很有默契地在她醒來之前将它戴了回去。
馬智郁輕輕勾着那串鍊子,柳泰武最開始瑟縮了一下,又順從地往前傾,剛剛他們倆之間或者該說柳泰武單方面發起的沖突如同沒有發生過一樣,兩個人被這根纖細地鍊條連在一起。
“禮物的存在會讓收禮方想起送禮的人,而送禮方再看見那個物品也會回憶起當時的場景,這種幸福從瞬間被延長到了不可預計的長度,就成了一種聯系了。”她松開手,吊墜落回了柳泰武的胸口,“所以不要藏起來不是也挺好的?我喜歡看見哥哥戴着。這樣不就是了——兩個人之間的聯系,和漫畫的意義是一樣的,也比我的發型更貼切吧?說到底,我就是換個造型而已,又不是變了個人,頭發幾個月半年就會長回來的,還那麼在意…”馬智郁最後小聲嘟囔了幾句。
被她發現了。柳泰武的視線随着吊墜下落,又重新擡起來看向她臉邊的碎發。看來真的學會了啊,讀心術。
她就這樣用一條廉價而沉重的挂墜,在psychopath自以為牢不可破的紙牌屋擊敲出了裂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