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後視線在夫妻二人身上掃來掃去,似乎發現什麼了不得的事,眉目含笑好像對此極為滿意:“那就好!那就好!本宮也能放心了!”
梁含章見皇後待人如此親厚,倒是真像太子等人先前形容的一般。更沒有嫌棄她出身,仗着身份打壓人的意思,一時間松了口氣,對皇後的好感更多了。
隻是,太子與帝後的親緣關系微妙,到底是怎樣個微妙法?直到踏入長春宮坐到椅子上,梁含章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中午可得好好在這兒吃頓正經午膳”,皇後朝身邊宋嬷嬷吩咐,“廚房的炙烤兔肉準備好了嗎?琤兒最喜食的就是兔肉了”。
此時李琤臉色微不可察僵硬了下,不過掩飾得極好,隻是出現的瞬間便被喝茶的動作擋住。等茶杯放到桌上時,露出的依舊是平日清冷谪仙的儲君模樣。
宋嬷嬷含笑答:“娘娘放心吧,您一早上不知提醒多少遍,老奴親自去廚房盯着呢,一早準備好就等殿下來了!”
“甚好!”王皇後興緻很高,等各類珍馐美味被宮娥端上來時,她親自給李琤夾了幾塊炙烤兔肉:
“嘗嘗看,這是阿娘命人去樂遊原上面打的野兔,肉質緊實外焦裡嫩,放點胡椒上去最是美味不過”。
李琤接過面不改色吃下。王皇後又招呼旁邊的梁含章吃,這雙年輕人越看越喜歡,忍不住道:
“琤兒後院有人,到底像個家了。就是不知什麼時候給阿娘生個小皇孫出來?阿娘可是期盼得很!”
李琤心裡實在感覺無趣。
帝後二人是撺掇好的麼,怎一句兩句都離不開皇嗣之事。若是生而不養視其為累贅,還不如不生,孩子沒有選擇是否降生的權利,實在可憐。
他沒感受過父愛,也不知如何教養孩子,心裡害怕若是那稚子出生,自己做得不好讓那小小生命受到委屈。
皇後面色突然傷感,聲音也沙啞起來,雙眼望着遠方似乎在懷念着什麼,“你二弟也是,自個兒孤零零一人待在邊疆,身邊連個貼心人也沒有,阿娘想見他一面還得等到元日之時”。
她語氣惆怅,“你們三個一下子長大了,如離巢的鳥兒久不歸家,阿娘和你父皇每日就在宮城中盼啊盼,就盼着兒女承歡膝下享受天倫那天……”
“還是你們兄妹小時候好,那時雖然戰火紛飛朝局動蕩不安,但你們小小一個在阿娘身邊,阿娘看着你們,感覺心都化了……”
李琤執玉箸安靜吃着,梁含章卻能感受到他有些心不在焉。
“娘娘,殿下好容易來看望一趟,您說這些傷感的作甚呢?”宋嬷嬷在一邊小聲提醒。
王皇後臉色一頓,看了眼默不作聲的兒子,滿腔惆怅隻能掩埋在心底。她略微調整下呼吸,面露歉意:“母後一時間情緒過激,琤兒莫要見怪”。
“母後思念二弟以緻痛心疾首,兒臣恨不得以身受之,怎會見怪?”李琤似乎很是不解。
梁含章以旁觀者看這一母一子的互動,終于體會到李福那句“親緣關系微妙”到底是何意。
很怪,真的非常奇怪。按理說正常母子相處不會像太子這般疏離,更不像皇後這般小心翼翼。
除去一開始時的見面,皇後的一言一行幾乎都在小心觀察着太子神色。隻要太子有一絲不悅的征兆,她馬上會制止當前的話語。
怎麼會?帝後不是對太子這個繼承人頗為滿意的嗎?否則也不會在短短幾年不斷放權,更賜予太子象征帝王身份的青龍衛。
青龍衛是前朝帝王豢養的私兵,軍士兇猛強悍訓練有素,對上更是忠心耿耿。以至于後來青龍衛更是成了保護帝王安危,專門為帝王服務的死士。
這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可如此強悍的一支軍隊,聖上眼睛都不眨直接給了太子。這樣的信任,曆朝曆代能找出來的帝王恐怕少之又少。
到底是為什麼才導緻太子與帝後離心,而皇後待太子隻能小心翼翼?
這邊王皇後很快把話題轉到她身上,“本宮聽說奉儀未遇到太子之前一直豐樂樓?”
“回娘娘的話,正是”。
“你可有名字?本宮倒不知如何喚你了”。太子無疑是極像皇後的,特别是眉眼這一塊,簡直如出一轍。不過皇後的眉眼稍顯淩厲,太子的更溫潤些。
“妾沒有名字,更不知父母是誰,不過從小到大人家一直喚妾章娘,娘娘若是不嫌棄,也可以這樣喚”。
“你不知父母是誰?可本宮聽說一應酒樓的丫鬟若是被雇傭,都是要出示戶籍證明的”。皇後不解問。
“娘娘,是這樣的”,梁含章從頭到尾沒敢擡頭看皇後一眼,聲音更是嬌嬌柔柔的,如春風吹拂柳枝,讓聽者心生愉悅。
“妾很小的時候便被家裡人賣出來,後又輾轉幾個大戶人家當丫鬟。許是上天垂憐,在妾十歲時被一老婦買回家,老婦無兒無女,這麼多年一直視妾為親子。妾的戶籍便在她那裡”。
“原來如此”,皇後聽得心疼,忍不住握她手安慰,“你小小年紀被賣,可見吃了多少苦。好在如今苦盡甘來得了琤兒青眼,來到東宮成了奉儀。若是日後琤兒稱帝,你肚子裡再得個一子半女,就是皇子公主的生身母親了,身份自然尊貴無比”。
“妾不敢癡心妄想,能來東宮已是莫大的造化,妾對殿下感恩戴德,這份恩情更是誓死難忘”。梁含章小臉發燙,實實在在體會了一番儲君的身邊人的感受。
儲君是國之根本,儲君的子嗣更是朝野上下關注的話題。來長春宮才沒多久,梁含章已經被唠叨了幾耳朵。
真不知道平日太子是如何忍下來的,又是為何遲遲不願娶妻納妾。梁含章堅信自己的魅力遠沒有高到可以影響殿下,可他卻偏偏在自己面前破了規矩。
難道,真的是那日中的情毒已經到了擾人心神、催人心肺的地步?
李琤跟母親沒什麼話聊,本以為會在長春宮吃個飯就走。沒想到婆媳倆手拉着手關系挺好,聊得倒是投機。
多是皇後在問,奉儀在答,講述更多的是她這十多年來為奴為婢的漂泊生活。
皇後聽得心疼,身後的李福也是面色不忍。李琤直到現在方知,他那動不動膽戰心驚如同驚弓之鳥的奉儀,小時候過的居然是這等艱苦生活。
反倒是他作為人質被囚在逆賊手裡威脅父皇的時候,起碼還是衣食無憂體面地活着的。
甚至,還能遇見那小太陽般的小女娘。
這樣兩相比較,倒顯得他有些不識好歹無病呻吟了。李琤無奈苦笑,卻是罕見的,第一次認真看這個名義上屬于自己的女人。
她雙眉緊蹙,貝齒總在有意無意咬着下唇,霧蒙蒙的眼睛仿佛永遠籠罩着無盡愁緒。好不容易保養得白皙點的小手更是無意識絞着衣擺,能看出她内心極度的惶恐和不安。
那雙手必定還留着積年勞作的舊繭未消,他隻所以了解得一清二楚,是因當日二人行魚水之歡時,他壓在女人身上,女人柔弱無力的小手不斷推拒着,他不得已之下隻好将兩個手掌分别覆在她上面,與她十指相扣,當時就觸及到她手心的繭子。
章娘——這個名字無意識在他嘴角輕輕蕩漾,連他也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何感覺。當日,真的是情毒作祟嗎?
不得而知。這問題他一輩子也回答不了。
他隻知道,當自己以一個旁觀者身份聽着她不帶感情陳述當年經曆的種種,被抛棄,被挨打,被冰天雪地之中罰跪。這些遙遠又陌生的詞彙,居然能從一個柔弱的小女子口中說出來。
她走了這麼多年,必定是過得極為痛苦吧?李琤如是想。
不覺間,輕聲呢喃的“章娘”二字竟帶了苦澀,心間也跟着隐隐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