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為安米亞諾帶來一場大霧,将整個城區包裹在看不見的潮濕中。
泥瓦匠正拿着工具撬開街道上外翻的鵝卵石,幾位夫人坐着馬車經過,污水濺上他的褲腿,很快浸沒透綁緊的布料,又濕又冷,刺得他打了個激靈。漿洗衣服的女工比他還不講究,拖着半人高的大摞髒布髒衣踩在路面塌陷的水坑裡,片刻,裙擺發黃、顔色變深,裙邊滴落的水珠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迹,轉瞬又與地面上未幹的泥漿融在一起。
女工們腳步匆匆趕往河岸。雨後的積水混着路邊的污水流向地勢低的另一條街道,街邊的腐爛菜葉、枯花和排洩物一齊泡在水裡,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随風沖向立在側面的印染坊。
印染坊已經早早開工,印染工們要在幾天内把貴族的訂單完成,不然整個印染坊的人都要受罰。染料的刺激味道很快将腐臭覆蓋掉,利克斯悄悄扯下一點裹在臉上的布巾,借着這個時機喘氣。他整日泡在印染坊裡,早就習慣這股味道,但他實在無法忍受飄在街道上的難聞的腐臭味。
約翰大叔見利克斯動作變慢了,拿棍子敲敲他頭頂,“嘿,小子,不要偷懶!你想被大人們處罰,然後想變成玫瑰園的養料嗎?我可罩不了你!”
利克斯重新裹好布巾,呲了呲牙,将一桶藍紫色的粘稠液體倒入鍋裡,鍋中升騰的水汽把他耳邊掉出的幾縷金發打濕,粘在左側臉頰,有點癢,但他沒空去管。
他要熬制十幾桶染料,再搬到擺着素布的房間裡,協助其他印染工将需要加急完成的布料染上顔色。
利克斯又倒了一桶液體進鍋,擡手将擱在牆壁的長木棍在鍋中不停攪動。
約翰大叔依舊嫌利克斯動作慢,看了幾眼天色,嘴裡模糊地罵着什麼,但被房間裡咕噜咕噜的、毫不停歇的響聲掩蓋起來,他推了一把利克斯,空出一個位置,也拿上一根長木棍,粗魯地拌開團成一團的雜質。
有了約翰大叔的加入,利克斯的工作輕松不少。
直到黃昏降臨,印染坊内的所有動靜才漸漸消失。
工人們三兩成群朝城外的村莊走,準備吃晚飯。雖然他們晚飯大概又是一頓炖得稀爛的豆子湯,但比起遙遠的塞那邊境,他們起碼還有黑面包和田裡種出的劣質豆子。
奧卡街道的印染坊是約翰大叔的。
約翰大叔的妻子幾年前難産去世了,留下一個女兒,他跟女兒艾琳娜都住在印染坊裡。白天坊内人雜,約翰大叔一直讓艾琳娜自己在客廳和房間玩,他則是去到工人那邊盯着。
艾琳娜很安靜,膽子卻很大,五歲時她踩上矮桌,一個人打開客廳的小窗。小窗外是晾布料的平地,她爬上窗框、側着身子向外看時,溜圓的眼睛正好對上了一雙碧藍的眼睛。
約翰大叔讓工人離開後,跟農民換了幾斤豆子回來,發現小窗被打開,女兒也不見了,翻出窗外看見女兒蹲在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少年旁。
約翰大叔訓斥一番女兒後,提着那個少年往外扔,在被丢出去之前,少年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袖。
最後,他留下了這個來曆不明的少年。
少年在印染坊幫着做了兩年工。
約翰大叔烤了一盤面包,又煮了些豆子湯,端到餐桌。
利克斯和艾琳娜已經坐在桌子旁了,約翰大叔分好食物,也坐下吃晚餐。
吃到一半,艾琳娜突然打翻了裝豆子湯的碟子,燙到胳膊,卻沒有太大反應。
約翰大叔連忙将女兒抱起來,看見她手臂紅了一塊,臉一下子拉下來,“艾琳娜,吃飯時不要分心!大街外的小狗都比你吃得優雅!”
利克斯也趕快放下餐碟,在壁櫥裡找到一瓶燈油。
“約翰叔叔,艾琳娜不是故意的。”
約翰大叔拿過燈油,抹了一些在艾琳娜手臂上,又盛了一碗湯放在艾琳娜面前。
這個插曲很快就過去了,利克斯用完晚餐便要道别,約翰大叔瞥他一眼,一如既往地怪叫一聲,“哼哼,又去當小乞丐、刨垃圾堆了!”
艾琳娜睜着一雙大眼睛,眼珠子從爸爸身上轉到利克斯哥哥身上,看不明白,又看了幾眼,便慢吞吞地喝起湯來。
利克斯走出印染坊的門後,重新将臉裹住,沿着奧卡街一直往賣花的街道走。
一輛馬車飛速經過街道,馬車頂蓋挂着熟悉又陌生的标志,沿路的人盯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阿羅德公國貴族的特殊标志。
可這跟他們又有什麼關系呢?
安米亞諾的前一任男爵被手下反叛的騎士一劍刺死在莊園裡,公國派了新的騎士接管了這裡,後來騎士去邊境打仗了。
這樣一來,安米亞諾幾乎沒有任何足以自保的軍隊。
雖然安米亞諾到塞那邊境路途遙遠,但聽說愛珊王國的幾個公爵最近相互争奪土地,戰火有蔓延到這裡的趨勢,而安米亞諾又遲遲沒有新的大人到來,導緻許多人想要逃往阿羅德公國的中心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