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征一行人,從錢塘乘船出發已有六日。
一路上春風骀蕩,兩岸時而阡陌交錯,時而群山萬壑,放眼望去,綠意盎然,正是萬物競春好時節。河道上前幾日百舸争流,這日卻舟影寥寥。
行至一偏僻渡口時,船停了片刻,繼續上路。
已是正午,船頭一轉,江面愈發寬闊,約有百丈,水流湯湯,卻隻有兩艘船不遠不近相隔。
船艙内,博山爐燃着清雅檀香,冒出絲絲縷縷細白香煙。一個十二三歲的青衣小童匆匆而入,語氣是掩不住的驚喜:“果然如郎君所料,後面的船趕了上來,各個都黑衣蒙面帶着刀,是要刺殺您哩!”
被人刺殺,竟說得仿若喜事。
他口中的郎君,坐在桌案前不緊不慢地翻閱着原本隻該存于官衙的幾本厚厚的戶冊,聞言頭也沒擡。他今年十九歲,劍眉星目,原是個英朗模樣。然而雪白的膚色和周身的内斂沉靜,給他平添了幾分文雅澹然的意味。
片刻後,幾條鐵鍊甩到了甲闆上,船身搖晃一瞬後被逼停定住。
很快就有十幾個虎背蜂腰的黑衣漢子從一直跟着的船上大步跳了過來,“唰唰”幾聲,默契拔出腰間的佩刀。
頓時,厮殺聲打鬥聲四起。艙外铿铿锵锵的兵器相撞中,小童在船艙内聽得心内有如貓抓,眼巴巴地看向主人,見他神色平靜,鼓足了勇氣問道:“郎君,我想出去殺敵,您可準?”
司徒征這才擡頭看他一眼,道:“去吧。”
聲音低醇,十分悅耳。
小童興高采烈地持劍而去。他其實并未正經學過劍術,而是跟随郎君後每日跟着他一道練劍,偶爾央過幾回郎君指點。
但這般,已經足夠了。
奉命刺殺的一行死士,各個皆是千挑百選出來的,身手不凡,價值百金。他們已經在渡口吃飽喝足等待目标數日,養足了精神,跟上後見司徒征的船上毫無防備的樣子,立刻出手。
誰料這船上護衛雖少,卻都不是好對付的。别說刺殺司徒征,護衛這關都過不去,連他面都沒有見到。
“司徒征,有本事就出來和你爺爺會幾招,縮在裡面算什麼英雄好漢!”
雖沒有讨到任何好處,頭領模樣的漢子還是大喊着激将。
“何需郎君出手!”
這突然從船艙裡殺出來的男童,身姿靈巧,一把短劍舞得寒光冽冽,令人目不暇接。
沒片刻的功夫,激烈的打鬥聲停了,船上倒了一片黑衣身影,或死或傷。護衛頭領韓岱輕敲了一下艙門,畢恭畢敬問道:“郎君,可要留個活口由您審問一番?”
“不必,多此一舉。”
少頃,司徒征的聲音從船艙裡傳出來。
屬下便也都明白了,郎君應是對這些黑衣刺客是得了誰的命令而來心裡雪亮。幾人聽了郎君提點早有防備,都沒受什麼傷,自去補刀抛屍,清理船身,洗滌血污。
這名喚青筠的小童自去洗了身上的血腥氣,才重新進了司徒征的書房。
“這些人,難道當郎君這幾年隻是在靈雲寺裡吃齋念佛的不成?”青筠小童嘻嘻一笑,“他們還配不上郎君出手——不過,是誰這麼怕您回去呢?”
司徒征神色未改,沒有答話。
青筠又想要炫耀自己方才殺了好幾個人,卻也知寡言的郎君不會搭理他。給郎君添了茶後,安靜地坐到一角,慢慢打起盹來。
司徒征雙目凝神,偶爾提筆在戶冊上圈點一二。船重新起後,比先前更加平穩,不疾不徐地行在壯闊春江上。
日暮時分,司徒征放下紫毫,心内微沉,已經有了計較。他随手将茶一潑,熄滅了博山爐裡的熏香,兀自走了出去。
他靜立在甲闆上,眺望遠處。
層林盡染,半座山壁都映着金烏墜落時的絢爛霞光。
從他離開京城,已有足足五年了。
五年前,他是東宮伴讀,年少揚名,誰都相信這出身于定遠侯府司徒氏的小世子,出将拜相指日可待。
而當年發生的一件大事,猝不及防地改變了他的命運。
當時,顧皇後已經薨逝一年,皇帝始終夜深難眠。他本就信奉神玄,于是求于佛道。京城裡有一得道高僧,已有百歲,算出皇後芳魂仍在世間,需由她的骨肉去皇後祖籍錢塘的寺廟裡,為皇後修行五年,方可超度。
此言一出,朝廷上下一片嘩然,無不側目。
顧皇後所出隻有太子一人,讓年少儲君去南地寺廟待上五年,若是有何不測或是移了性情,那可是關乎國本的大事。
一時間,朝堂上反對聲十分激烈。更是有年邁老臣在朝上激烈指出,這定是後宮傾軋,實則是為了暗害儲君的性命。
皇帝雖對高僧批命深信不疑,卻也猶豫了。
沒幾日,高僧又算出,東宮伴讀司徒征的八字命格很是相宜,可代太子修行。
既有不涉及儲君,又能讓自己安心的法子,隻不過是讓一個臣子的兒子去清修幾年,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敲定了此事,下了帝令,無人能再更改。
十四歲的司徒征,就是在一個下學後的春日傍晚,得知自己需得遠離父母親朋,南下錢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