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州種麥,自然也沒人吃米。這點米還是王氏紡了線進城去和人家換來的。
這麼多年了,徐老爺子還是吃不慣麥飯和麥餅,徐二孝心一片,常從家裡偷拿了米去給老爺子吃。
眼下剛入新夏,家中的米早見了底,石臼裡這點米,是王氏預備着留給春榮他們幾個病了熬粥用的,徐二卻一口氣将它們全給舂了。
徐二朝女兒笑了笑。
春榮一下子全明白了,她撇嘴看向王氏,心裡有些委屈。
“哼,這不年不節的怎犯起了饞蟲,這麥餅旁人吃得,偏他就吃不得。”
想起那個老公公,王氏也一肚子怨氣呢。
“行了,我爹吃點米怎麼了,這米換回來不就是叫人吃的嗎?這樣不賢不孝的話你以後少說些!”
聽到這話,王氏就來氣,怒目圓瞪朝丈夫罵道:“你這樣孝順,怎麼不見你自己去紡線換米來與你爹吃,田裡的活也不見你做,整日往那老林子裡鑽,替人家做苦役。不曉得的還以為你才是被流放的那個呢!”
“這是什麼混賬話,做兒媳的孝順公爹不應該嗎?”
“孝順?那也得有個頭才是,你一年到頭的不着家,家裡的活全丢給我一人,就知道往外順東西,想累死我不成?是我命苦,怎遇到了你這冤家!”
饒是這樣生氣,王氏也沒有停下紡車,隻轉過頭去落眼淚。
徐二也不高興呢。
“那是我親爹,别說一點米糧了,便是剮肉與他吃,我也是願的!”
他說罷,又見王氏默不作聲,便自以為更得理了,“你這婦人,為着一點蠅頭小錢就學那小肚雞腸的派頭來了,我家每年寄來多少銀錢,你全忘了?”
他不提還好,他一提到這個,王氏蹭的一下站了起來指着他鼻子罵道:“好沒良心的東西,你也好意思提,那點銀錢是給我的嗎?是給我榮姐、冬哥的嗎?那是都是給了你爹的。你倒好,竟說這樣的話,怪起我來,難不成是我吃了你家的銀錢?”
徐二聽完,也漲紅了一張臉,胡子也豎了起來。
“一家子如何斤斤計較起來——”
“計較?你好意思同我提計較,我這就走,你自個兒慢慢計較去吧!”
不等他再分辯,王氏就扔下紡車扯起身邊的大女兒春榮嚷着回娘家去了。
他也不去攔,隻悻悻然的盯着王氏遠去的背影,看了眼号啕大哭的幼女幼子,也不管他們,又轉身自己一個人舂米去了,嘴裡嘀咕着什麼。
王氏娘家離此處不遠,就在臨近的鎮子上。
她爹是個薄有些田産的農戶,家中還算殷實,五間大瓦房在附近顯得也很是氣派。
王氏上頭有三四個哥哥,她是家中小女兒,自小也是嬌養大的。
王老爹舍不得女兒遠嫁,在十裡八鄉内挑了又挑,總沒個滿意的,後來徐老爺子被流放至此,他見徐二是個孝子,又讀過幾年書,就極歡喜這個後生,聽聞他不曾娶妻後,這才将女兒嫁與他,又陪送好些嫁妝。
料想這二人日後定能興家成業,自己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隻沒想到……
“沒想到你男人也是個愚孝的。都怪你爹當初瞧走了眼,可誰能想到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傻子呢,他家中兄弟三人,他又不必做官,如何他來做這個孝子呢,我瞧他是個傻子呢。”
王老婆子摟着女兒心疼壞了,又拿出去年曬好的南瓜子給外孫女春榮。
王氏已哭過幾回了,聽到這裡又開始抹淚,“他既一心做孝子,幹什麼還讨媳婦。我倒不要緊,如今也認命了,早知道他是這般貨色,當初說什麼也不嫁與他。隻苦了我的冬哥和榮姐他們,投生在我家,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春榮手裡握着南瓜子,也沒心思吃。她也是才曉得,娘為何生這麼大的氣。
“我沒日沒夜的紡線,好容易才攢下一點銀錢,那是拿來置田,日後給冬哥讨媳婦用的。他倒好,說是他爹病了,竟偷了去給他爹買藥吃,我瞧他那裡是病了,竟是還做着回檀州的大夢呢……”
說罷,王氏又泣不成聲了。
王老婆子聽了大怒,“那死老頭子還用得着吃什麼藥,他一個終身服役的罪人,還想活成個千年王八不成!”
她本就不滿意這門婚事,女婿生得再好,識字再多也不能叫女兒當飯吃。
可憐她的阿齊過得這般苦,那徐二也是個沒良心的。
眼瞧着王老婆子越罵越髒,她大兒媳趕緊過來抱走了春榮,叫她外頭玩去。
女兒不在跟前,王氏哭得更厲害了。
“哎,那孩子也是一片孝心啊,大郎、二郎若能有女婿這般孝心,那我也是做夢都能笑醒了。”
老王爹抽着煙鬥在一旁打哈哈。
畢竟這個女婿當初是他瞧中了的,說不出徐二的不好來。
“孝心?他的孝心就是吃我女兒的肉,喝我女兒的血!瞧你找的好女婿,我瞧不如一拍兩散,叫他自個兒孝順去,我看他還有沒有那份孝心在!”
“行了行了,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如今都生養了三個孩兒,說什麼一拍兩散。再說了,女婿識文斷字,相貌也不差,比咱們阿齊生得還好些呢。斷了親,再去哪裡尋一個這般的女婿?”
總不能一輩子養在家裡吧?
話雖未出口,但其中的道理,在場的人都是明白的。
王老爹舍不得這個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