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死呢,是我倒黴,唉……”
“你怎麼也歎氣?”
春榮吓了一跳,這老頭也還有唉聲歎氣的時候,真是稀奇。
“歎氣怎麼了,你若是我也要歎氣的呢。”孫廟祝搖頭,“運氣不好,先是廟子着火,好不容易籌錢修了重修廟子,結果呢,不曉得哪個殺千刀的殺了人把屍首丢到我的井裡呢,要死要死,真要死呢!”
孫廟祝大概氣壞了,嘴裡罵罵咧咧的,連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什麼屍首?”春榮還不曉得井裡死了個周平,“你那口井不是本來就沒在用嗎?”
“瞧你說的是什麼話,用不用都是我的東西,是我廟裡的東西。平白無故叫人殺了人丢進去,晦氣不晦氣!”孫廟祝鼻子都要氣歪了,這麼多天下來了仍不消氣,“簡直太晦氣了!”
他找了玉家,又找了周家,誰也不肯出洗井的錢,連法事也是他自掏腰包呢,他這麼個老東西攢點銀錢容易麼。
“廟裡之前就燒死許多人了呀。”春榮看着重建到一半的城隍廟,還是覺得瘆得慌。
“那怎麼一樣,不一樣啊!”孫廟祝覺得和這個傻孩子說不通,就不想和她再掰扯了,問她,“最近沒看見你賣蒸餅了?對了,我記得你爹在玉家鋪子做事呢,這下倒壞了。”
春榮搖搖頭,“不賣了,我爹不叫我再賣蒸餅了。我們過些天就回老家了。”
“那敢情好,落葉歸根。是好事啊。”孫廟祝突然沒那麼生氣了,他有些替春榮家的老爺子高興,“替我跟你阿爺道聲好,他有福氣呢。”
春榮在他這處也算個熟人了,既然來了就幫着做些事,不許閑着。
這是春榮想他這麼倒黴了,自己幫着做些事也沒什麼。他之前還幫自己找香灰呢。
她能做些什麼呢,孫廟祝其實也不指望她能做些什麼,左不過是擦擦灰、掃掃地之類的活。
等擦完大殿的灰後,春榮已經累出一身汗,隻覺得口中饑渴想去後面尋些水來喝。
“廚房有梨,自己拿着吃吧,省得放壞了。”
若在往日,孫廟祝絕對是舍不得的,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廟子還沒修好,多出來的供果也沒供桌放,這些都是香客送的的果子,放着也是浪費,不如叫送小孩子吃了。
春榮在後頭廚房裡找到一盤黃澄澄的梨子,個頭頗大但咬一口就發現那個酸啊,酸得春榮口涎直往外淌。
她為難的把咬了半口的梨捏在手裡,真是丢也不是,吃也不是。
怪不得老頭舍得拿梨給自己吃,原來是酸梨子啊。
春榮呸了幾口,将梨丢到一邊。然後拿起茶壺準備倒碗茶來喝。
茶壺竟是空的。
這個吝啬老頭竟連茶水也舍不得燒。春榮隻好去外頭窗戶旁的水缸裡舀水來喝。
舀水的時候,春榮突然聽到有小孩兒的哭聲。
那真是十分細弱的哭聲呢,像去年冬天娘在耗子窩裡掃出來的那幾隻粉嘟嘟的耗崽子,也是這麼哼哼的。
城隍廟裡有嬰兒?
春榮循着聲音找去,終于在一個角落找到看到一個幹活的婦人,她打扮得亂糟糟的,似乎沒有太多的時間去好好收拾自己。
她蹲在那裡不知道在洗什麼東西,那顆沉沉的腦袋從始至終沒有擡起來的空閑,她身邊蹲着兩個年紀不大的男孩,也在做着和他們母親一樣的活計,婦人背上還颠着一個孩子,發出哼哼聲音的就是那個孩子。
那孩子是還不會走路的年紀,胖乎得簡直不像她的孩子。
仔細一看的話确實也不是,那孩子模樣生得略好些,他比那兩個孩子更胖乎,更白淨,外頭裹着他的襁褓料子是綢子的。
大概是哪家的乳母吧,瞧着也不像呢,穿得起綢子衣裳的人家哪裡舍得把孩子交給乳母帶出來給人洗衣裳呢。
是拐子?也不像呢。
春榮猜來猜去總也猜不對,幹脆就不猜了。
那婦人連說話的力氣也快沒有了,她背上那孩子哭鬧不休,就沒個停的時候。邊上的那兩個孩子大概也聽煩了,沒不覺得應該叫他停下,任憑這孩子哭鬧。
春榮于心不忍,叫婦人多少哄哄那孩子。
婦人頭也不擡,好半天才想起來似的,說:“哄?誰有那個閑呢,今日的飯錢還沒個着落,有哄他的功夫,人倒要先餓死了。”
“那你把他還給他爹媽吧。”
“那也得有人要啊。”婦人突然擡起頭來,抱怨着的時候手上的活也不曾停下,“沒人要的孩子丢給了我,說好的錢卻沒個影子。我心裡正堵着慌呢,小娘子莫要來煩我了。”
“那……那他總哭呢……”
“他鬧奶吃,非要哭。我有什麼法子呢?”
“那你喂他些呀。”春榮覺得這有什麼難的呢。
“好心的小娘子,你若真可憐他,不如把他帶回去吧。我哪有奶呢。”婦人伸直了腰,春榮才看到她餓得幹癟的胸脯,和泡得發紅的手。
春榮吓了一跳,忙擺手,“我不能帶他回去。”
婦人把腰又彎了下去,“那你又說些什麼呢。”
背上的孩子仍像耗子一樣在哼哼,聲音微弱又可憐,但春榮不能帶他回去呀。
婦人的話說得春榮啞口無言,她幾乎是逃的離開了那裡。
回到廚房,孫廟祝也在那裡。
見她怏怏的跑進來,孫廟祝以為是梨子太酸的緣故,幹咳了幾聲說煮着吃好吃呢。
春榮看着梨,問孫廟祝能不能拿幾隻給後頭洗衣的婦人。
“她怕是不會要的。”
“為什麼?她不是肚子餓麼。”
孫廟祝笑她不懂,“沒飯吃的時候,人才不會想吃梨呢。”
“她為什麼吃不上飯?”
“你這話聽着真叫人生氣呢,吃不上飯的人何其多呢,哪有為什麼,沒錢呗。”
“那去賺呀。”
“嘿,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呢,哪有那麼容易。那婦人帶着孩子一個人掙錢,卻有三張嘴要吃飯。”
“怪可憐的……”
“多着呢,哪可憐得過來。”孫廟祝本身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他覺得自己肯雇了那婦人來洗衣就已經是大發善心了。
春榮突然問起了背上那孩子,“那不是她的孩子吧。”
“當然不是了。”
“沒人找他?”
孫廟祝不以為意,“後院門口撿來的孩子,也沒人來找,我就叫那婆子先領着。”
“原來她說的不給錢的人是你呀!”春榮覺得這老頭真怪,“那你怎麼不送去濟善堂?那裡不肯收他麼?”
“他又不是孤兒,怎麼送過去。”
“你認識他家?”
孫廟祝搖頭,說是襁褓裡放着張紙條子,說先将這孩子在廟裡寄養幾日,後邊再領回去,“說是寄養,襁褓裡卻舍不得塞半文錢,我能留着他已不錯啦。”
春榮對孫廟祝的話半信半疑,她總覺得這老頭沒那麼好心,他應該沒有說實話吧。
孫廟祝确實也沒說實話,他一向不做吃虧的事情。那襁褓裡自然是塞了些錢的,但不夠孫廟祝專程請個乳母。
春榮覺得有些揪心,那孩子就那麼幹嚎着,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