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州的州府真是十分的熱鬧,自府城分為内城與外城,漫水河從中将府城貫穿再一路向東而去,外城則由漫水河的支流環繞,商船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外城之外又是幾百餘間青瓦白牆的民宅環着,瓦岩此高彼伏卻都越不過城牆半分。
内城的中央是州府衙門、府學以及貴人們的府邸,再往外是比外城牆略矮些的内城城牆,城牆根底下往外十餘裡是各色人家,略富裕殷實些的人家便住在外城了。檀州有名的寶華寺、鼓樓、雪松齋、三顧堂……都如星子般散落在外城各處。
外城的城東葫蘆巷裡一那麼處前樓後院的三進宅子,名為懸壺堂。那是曾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懸壺濟世立身,醫者仁心立命的醫館,如今卻成了名聲不顯,泯然衆人的藥鋪。
徐春榮他們一路舟車勞頓,終于回到了徐二心心念念了十餘年的檀州,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懸壺堂。
下船後又換了騾車,搖搖晃晃一陣子後他們在天黑前到了懸壺堂的後門,一行人終于可以安心了。
天色已暗沉沉的了,屋子裡各處點着的油燈晃悠悠的燃着,此時原本落寂的懸壺堂充斥着各色的聲音,總之人人都是高興的。
徐生員的妻子沈氏估摸着他們回來的日子,連着三天備好了熱水給他們擦洗。
空着的屋子也早早用艾草、硫磺蒸熏過三回了,隻等着人住進去了。
春榮從馬車上下來後已經是疲憊不堪了,她和阿滿兩個暈乎乎的被仆婦帶去洗了澡,然後出來在一樓的堂屋裡被人塞了一碗新蒸的米飯往她手裡。
白花花的米粒煩着油脂的光澤,上頭鋪着幾塊油亮亮的臘肉,嫩黃的雞蛋糕顫巍巍的挨着邊上翠綠的鮮煮嫩蠶豆。春榮頓時食欲大開,兩三下把碗裡的東西吃的幹幹淨淨,露出碗底來。
吃完後,她又被領着去了二樓的屋子裡歇息。
“我爹爹呢?”
“姐兒快睡吧,大家都累着呢,要找二爺,等明兒再說吧。”
從進來到現在,領着他們的一直是這個很面善很和氣的祝媽媽,她穿着一身松色衣裳,模樣很是幹練。
祝媽媽聽說春榮他們的娘不曾跟着回來,心裡很是可憐這姐弟三人,對着春榮也多了幾分憐憫。她是這個家裡的老人了,從徐二生下來就被雇來照顧老太太,一直不曾離開。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如今也隻是個老媽子了。
徐二是她領大的,所以看着春榮他們三個也是十分的親熱。
春榮剛來這個家,一切都還陌生得很,她有話也不怎麼敢說,現在天色一暗,牆上的影子影影綽綽,她也害怕得很呢。
她這邊剛點了頭準備躺下,阿滿在旁邊又問:“爹爹去哪裡了?他什麼時候來看我們?哥哥呢,他怎麼也不在?”
祝媽媽道:“他們有事忙呢,大哥兒是男孩兒,自然是回他自己的屋子裡歇息了,有什麼等明兒再說吧。姐兒快些睡吧,明兒還要早起去見你們祖母呢,她惦記你們好久了……”
祝媽媽後頭說了什麼,春榮一點也記不清了,新曬洗過的被子暖烘烘的,有股很好聞的味道,春榮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睡着前她想,要是娘也一塊回來就好了,娘還沒有睡過這麼好、這麼軟和的被褥呢。對了,還有祖母。自己還沒有見過她呢,不知道她兇不兇,會喜歡我麼……
春榮懷着小小的煩惱沉沉睡去了。
卻不知道,此時在前邊的正屋裡,她的祖父,那個一向與人和顔悅色的徐老爺子發了好大的脾氣。
“你這個孽子!孽子!我問你,我這懸壺堂的大夫呢。大夫些都去哪裡了?八十多年啊!你把我懸壺堂安身立命的宗旨全忘了嗎?懸壺濟世,醫者仁心,你全都忘了嗎?”
老爺子今日一進門就發現不對勁了,懸壺堂竟沒有一個坐館大夫。不僅如此,就連問診、曬藥的地兒也沒有,隻剩下前頭鋪子裡那十餘隻藥櫃立着。
院子裡沒有炮制藥材的味道,庫房邊上也嗅不到藥材的苦味。前頭鋪子的藥櫃則散發着一股陳舊的氣息。
幾乎是被老爺子指着鼻子罵的徐生員面無波瀾,他不鹹不淡的說:“懸壺堂至今仍在啊,父親看啊,懸壺堂還是懸壺堂。父親若想,徐家依然可以懸壺濟世。”
“我問你,懸壺堂的大夫呢?為何不替人問診了?你這樣對得起列祖列宗嗎?”
徐生員道:“父親說得太嚴重了,哪裡就到了對不起列祖列宗這個地步了。況且,懸壺堂現在這樣挺好的,少了許多麻煩與算計。爹不也不再替人瞧病了嗎?“
“那怎麼能一樣!我說……”
徐生員打斷了他的話,“沒什麼不一樣啊,如今人們早不認懸壺堂的招牌了,就是請了人來坐堂又如何呢?”
老爺子怒氣沖沖,隻覺得這個長子忤逆自己,毀了徐家幾十年來的家風,正欲再罵就聽到老妻哭着勸阻自己。
“老爺何苦難為大郎呢,一家子分離十多年本該親親熱熱的相處才是,怎麼一回來就胡亂撒氣?
自你走後家中如何艱難自不必說,就連這塊懸壺堂的招牌也是勉強才留住了。你家的那些個叔伯如豺狼虎豹一般想生吃了咱們孤兒寡母,大郎……大郎的胳膊也是叫他們給傷了的,不然他如今舉人老爺也是做得到,何苦窩在這檀州府城替别人家做個教書先生呢……
老爺不看看别的,也看看大郎的那個命苦的孩兒啊,跟着咱也沒過上幾日安生日子便去了……”
不提那個幾個夭折的孩子還好,一提她便哭得越發傷心了,與多年未見的丈夫久别重逢本是件喜事,可她眼下卻又難過呢。
老爺子一聽,心中便揪心不已。
“什麼孩子?”
老太太正欲再提,卻被大兒子打斷了,“小孩子夭折再尋常不過了,娘為那些個不孝的東西掉眼淚做甚。二郎家的冬哥眼下正是可愛的年紀,娘若記挂孫兒,從明兒起叫他多陪陪您便是了,何必掉眼淚呢,哭多了傷身呢。”
“都是活潑可愛的孩子,叫我如何不傷心,你這做爹的倒鐵石心腸起來了。這樣的話萬萬不可在你媳婦面前說!”老太太有些氣憤的瞪了他一眼。
但徐生員渾不在意,他倒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道:“過去的事情便不再提了,咱們一家子從今往後好好過日子便好了。”
徐老爺子雖不知全貌,但從老妻的口中也猜到了個十七八九出來。隻怕是自己出事後,那些個族人欺負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