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沉沉的,不過孟龍沒聽出來,他又打了個嗝,他有些信了,不想更難受,他趕緊一聲,“那行,哥,顧若,我先走啊,走快點,你們慢慢跟上啊……”
孟龍說完便一竄煙兒的往前走了,男孩子精力旺盛,腿長邁得快,一會兒功夫就隻看到前方一個背影了。
剛高二的男生,實在好哄,熱情裡透着天真。
顧若看着,莫名有些羨慕。隻有生活在幸福的家庭才養得出這樣的孩子。
“走吧。”孟添收回視線和顧若道。
“嗯。”
顧若點點頭應一聲,擡了腳。
兩個人保持距離一前一後走着,街上熱鬧紛雜的叫賣聲,鼓鑼敲擊聲随着她們越走越遠漸漸聽不到,路上變得安靜下來,安靜過後,那種生疏不自然出現了。
顧若心裡就和螞蟻爬一樣不自在起來。
孟龍以為她不認得孟添,實際她不止認得,小時候他們還算一起長大。
那會兒她爸顧良才還是村裡唯一的木匠,家裡條件好,賴桂芝在家不用下地幹活,沒事就帶着她和顧何友各處閑逛。
去得最勤的就是孟家,找孟添媽吳芳禾說話。
吳芳禾是下鄉知青,人愛收拾打扮,男人在鐵路上握有實權的關系,她每天也沒事做在家閑着,但她瞧不上村裡人,不愛和大家來往,賴桂枝雖然也是鄉下的,貧苦出生,但她長得足夠漂亮,勉強被她納入了陣營。
去的次數多了,她和孟添也熟悉起來。
小時候孟添長得比女孩子還漂亮,白白淨淨,清清秀秀一張臉,穿得也幹淨,和電視裡那些港台小少爺一樣的打扮,眉心那點小痣更莫名吸引人注意,她那會兒很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每天就跟在他屁股後面轉悠,喊他的名字比和家裡人說的話還要多。
七歲那年,顧良才有了競争對手,鄰村一個在親戚家學木匠手藝的回來了,人是大城市回來的,還在城裡家具廠上過班,他做的家具更美觀省木料,顧良才的活一下少了很多。
原來收的幾個學徒工也不跟他幹了,家裡收入一下銳減,賺的錢分給村集體以後不再夠家裡吃喝,家裡分的田地必須種起來,賴桂枝沒辦法再和以前那樣花錢閑逛,和吳芳禾也鬧掰了,開始壓着她在家一起幹活,不讓她再去找他。
他也已經三年級,功課多了,多數時候都在做作業,或者幫家裡幹活,她去找他總感覺到很打擾,他媽吳芳禾也因為賴桂枝不歡迎她,她漸漸長大學會看人眼色,才不再去了。
再後來孟家也出事了。他爸在鐵路上出事被調查,人沒扛住卧了軌,他媽怕出事,卷了家裡的錢跑了,留下他一個人在村子裡。
具體是什麼情況,她那時候太小了,知道得也不是很清楚,她隻知道那以後,他身上就沒穿過什麼好衣服了,不是破了口子,就是短了小了。
原來每天在家做作業學習的人,開始滿山坡找吃的,摘野果,挖野菜。
到他上初中,她在村子裡幾乎見不着他人了,偶爾見到他都很狼狽,臉上身上帶着傷,人也很瘦。
家裡有個正在長身體,一頓飯能吃三大海碗的顧何友,她大概猜到他自己讨生活是吃不飽的,那會兒她已經上竈頭幫忙做飯了,每頓就從顧何友的飯菜裡擠一點兒出來存起來,存到一定數量了,再借着打豬草繞去他家,從窗戶給他扔屋子裡去。
但這樣的日子沒持續多久,也就兩個月左右,她偷顧何友口糧的事被賴桂枝發現了,拿了燒火鉗抓住她就打,說她學壞了,吃裡扒外,顧何友那狗日的還跑他面前去讨要糧食。
她現在回想還記得那天,他渾身的傷,衣裳頭發濕透跑到她家,從褲兜裡摸出一張張錢,一分的,兩分的,五分的……
二十三塊三毛八,是這個數,她看着他一張張拿出來理好,她在腦子裡過着一遍又一遍的數,然後,她看着賴桂枝收下錢,他看她一眼跑遠了。
那以後,他們就沒怎麼見過了,偶爾路上碰見,她也很快躲了。
覺得挺沒臉的,她扔的那些糧食,總共沒幾斤,他甚至不知道是她給的,他們家卻收了他身上所有的錢。
他應該也是不想看到她的,給他找麻煩,害他在村裡又被人議論一次。
不過現在他應該忘記了,畢竟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就像昨天她看到他,就沒想起來這些,一心賣春聯了。
“不是我吃的。”
耳邊突然響起這一聲,顧若回過神,疑惑偏頭:“嗯?”
顧若一雙眼睛生得漂亮,薄薄的眼皮,眼尾微微上翹,眼仁澄亮,望向人的時候像陽光下微起波瀾的胡泊,潋滟有光,孟添對上她視線,眼睫輕顫很快移開眼看向前面,像是随口解釋:
“孟龍喜歡吃,我很久回來一趟,帶他出來過瘾。”
顧若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怪有意思的,她禁不住笑了下,感覺不太好,又抿唇忍住,做認真的點點頭:
“這樣啊,他胃口很好。”
想了想,她也說了句:“我也不矮。”
這次換孟添微愣一瞬,旋即笑出來,他略低下眉,也認真應道:“嗯,你挺高的。”
目光四下移不經意間對上,不禁又相視一笑,好像有了點小時候在一塊兒的樣子。
“你在z省哪裡啊?”
兩個人慢慢并排走着,顧若問道。
渝南城這邊去外面打工是從八零年大批知青回城開始的,最開始是一兩個人為了生計沒辦法厚着臉皮去投奔相熟的知青,後面一個帶一個,人多起來。
這幾年去外面打工的好些人家裡肉眼可見生活好起來,出去的人也更多了。
不過各自認識的人,找的人不同,去的地方也不一樣,有去南方城市鵬城,深城的,也有去京城,滬城的,盤山村這邊就去沿海的多。
但具體沿海哪些地方就不知道了。
“餘暨。”孟添回道。
“不算什麼大地方,剛開始我們去的時候,那邊看起來和渝南城市區差不多,山不算少,房子也很多土牆磚瓦舊房子,第二年那邊改縣立市後開始大力發展,城裡高樓多了,郊區村上也好些人造起了四五層的樓房。”
四五層樓房,顧若除了縣城的房子,和鎮上最好的那棟供銷大樓,還沒見過誰在村裡造這樣的房子。
村裡如今隻有兩棟兩層樓房,一棟是村裡一家萬元戶的,另一棟是村裡大隊長家,他們家兒子多,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各個都在鎮上有工作,房子造得也漂亮。
“那算發達地方了吧,縣城現在四五層樓房也不多。”
顧若從小到大去過最遠的地方隻有縣城,連市裡都沒去過,對大城市的了解都是在電視上,但家裡那台黑白電視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她沒辦法想象電視劇裡,一些小說書上描寫的那些城市繁華。
“經濟這塊,算比較強勁。”孟添想了想說。
“那挺好啊,”手上的蒸籠拿着有些累手,顧若稍微滕換了下位置省力,說道。
“經濟強勁好掙錢。”
“嗯。”孟添應聲,又偏頭看她:“你呢?”
“我?”
“還讀書嗎?”
還讀書嗎?
顧若唇邊的笑意微微凝,腳步慢下來。
她不意外孟添會問她這個,他回來已經幾天了,關于顧家的熱鬧應該多少聽說了些,她高考落榜的事當初在村裡議論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應該也聽說了。
隻是,還讀書嗎?
如果在今天之前孟添問她,她會毫不猶豫回他,讀的。
但現在,她也不知道了。
顧何友欠下一筆巨債,雖然她打定主意不會管這個事,要搬出去,但家裡賴桂枝顧良才卻不會放過她。
後面她掙到錢,她們肯定想方設法也要掏過去。
要是知道她有錢拿去讀書不給家裡還債,估計會鬧得不可開交,就算進了學校也會給她鬧得讀不下去。
隻是,不進學校,不讀書,她做什麼呢?
打零工不長久,如果年後她找不到工作,小買賣也沒進項,她怎麼辦?回家下地嗎?
顧若腦子裡剛閃過這個念頭,就被她狠狠甩了開。
她不想,從小割豬草喂豬到大,她早膩煩了,夏天跟着人去打稻割稻那兩個月更讓她确定自己吃不起幹農活這個苦。
農村的活累人又熬人,她不想人到三十看起來和四十一樣,四十就像快入土了。
如果是這樣,她還不如和孟添一樣去沿海打工呢!
“你說,我要是不讀書了,和你去沿海打工可行嗎?”顧若想到,忽然開口問道。
“你想…去沿海?”
孟添眸光微動,停下腳認真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