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霄宗
雲華山巅上,一抹極小的雪星子靜靜伫立,發亮閃爍,星辰般點綴偌大的黑幕。
衆弟子眯眼擋風,眼巴巴望着山頂上的人,生怕一眨眼,小白點就飛到天上去了。
“你說能行嗎,剛拜堂成親,就、就殺了自己的夫君。”想起方才那幕,小弟子捂住胸口,瑟瑟發抖。
大師姐真是人美心狠啊,捅心窩子眼皮都不眨一下。
一青衣弟子瞪他,“廢話!無情道殺夫證道本就天經地義,青瑤師姐乃千年難得的極品水靈根,修為已至大乘。”
“掌門說,她隻差這一劍便能飛升成仙,成為修仙界魁首。”
“到時哥幾個,還不是在各宗門橫着走?”
他話鋒急轉,“至于那凡人……作惡多端,也就一張臉能看,竟妄圖攀上師姐,死了是活該。”
眼前的人影消失,江青瑤隻覺耳目清明。
狂風卷起發絲,随白色發帶纏繞在鼻息,沖散淡淡血腥味,她神色恍惚,目光往下飄去。
崖底躺着一點模糊的朱紅,小而刺目。
血水曲折地爬向四周草木,花瓣般展開,化作根根樹枝,鑽入潮濕的泥土。
她親手殺死了養二十五年的人。
二百年前,江青瑤來到書中世界,青鸾劍要她殺死一本古早虐文裡的反派,阻止他毀滅修仙界。
反抗無效後,她根據多年的社畜經驗,琢磨着如何趨利避害。
于是,她搶先一步撿到襁褓中的池厭,對他悉心照料,好好栽培,在他心底種下考取功名的種子。
待時機成熟,她又扮成屠娘與他相遇相伴,一步一個腳印走到皇城,坐上兵部尚書的位置。
她斷了池厭的修行路,避開修仙界發生的一切。
待原書的男女主互捅八百次的虐身虐心情節走完後,她本以為會與他安度餘生,自願結為夫妻。
可偏偏成婚前幾日,池厭被殺道的邪煞之氣侵蝕霸占。
身為父母官,他害得百姓流離失所,任妖邪胡作非為,差點屠盡滿城。
今日大婚,江青瑤趕到婚房時,她永遠忘不了躺在地上那幾十具赤紅煞氣的屍首,與他手中染血的刀刃,氣息匹配。
她壓下怒火,問他為何。
池厭有片刻清醒,沒有否認親手殺了這麼多無辜百姓,反倒猖狂地笑了,将刀尖對準她,步步緊逼。
不出三日,他遲早魔化,徹底失去神志,走上原書摧毀三界的不歸路。
靈霄心法亦不能除去他體内煞氣,她隻能将他帶到修仙界,親手了結。
江青瑤深吐口氣,一滴滾燙的淚從眼角滑落,胸口像缺了塊。
冷風刮在身上越來越痛,似捅出數百道窟窿。
養狗十年,誰都有點感情,更何況是人。她與池厭朝夕相處二三十年,即便他是書中角色,又怎能不在意。
可現在……已無路可退。
雨水順指尖滑至翠青的長劍上,劍身通透。一隻半透明的青色小鳥落在她肩頭,抖走羽翼上的水珠,眨了眨豆豆眼。
“宿主,你穿這身白……”
見她臉色不對勁,它隻好僵硬地誇誇,“有種死了夫君的美。”
江青瑤未語,頭頂的烏雲快壓到眼前,潑墨似的不斷翻滾,天邊劃拉出一道紫色的雷電。
“轟隆隆——”
青鸾劍“當啷”落地。
她張開雙臂,冰冷刺骨的雨水攜帶雷鳴一同湧入全身毛孔,将數百年的重擔沖洗個幹淨。
她閉上雙眼,深吐口氣。
池厭是她在這世界唯一的羁絆,如今也沒了,她已無牽無挂。
離開,她要離開。
想到返回現實世界,可以躺在柔軟的沙發上,刷視頻吃美食,回歸城市生活,沉重的心跳松懈幾分,血液回暖。
兩百年了,她為完成原書劇情被迫做了兩百年任務。什麼無情道什麼反派男女主,通通見鬼去吧!
“現在消耗所有積分,送我回去。”
當時青鸾劍說隻要攢夠一百萬點,不走完一千年的主線也能回去。不枉她在靈霄宗刷了這麼多。
空氣一瞬凝固。
“好的宿主主主主主、主……”青色小鳥消失,青鸾劍的聲音在原地卡殼,江青瑤看向地上的劍,嗡嗡嗡振動。
難不成摔壞了?
正要彎腰撿起,一陣轟鳴從天靈蓋劈到腳底,無形的力量卷起她的身體,禁锢在半空中,動彈不得。
山腳下的弟子們看呆了,天空鑽出的,不是渡劫飛升的九道驚雷,而是金色的神光。
那神光凝作一把巨型長劍,刹時降下,風雨狂飛,衆人臉上劃出血痕,不少人被甩出數百米,昏死過去。
空中的人被捅了個對穿。
江青瑤小臉擰成一團,刺眼的光亮紮得眼皮發麻。
巨劍抽離的那刻,内丹脫骨而出。她睜大雙眼,瞳孔不安地震動。
這不是渡劫,也不是送她回家,而是一條死路。
為什麼?她明明躲過了男女主的虐戀劇情,也殺了反派池厭,更湊齊了百萬積分。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來不及多想,烈痛蓋過神經,鑽心剜骨的疼痛從腹部傳來。内丹撞回體内,墜落感霎時席卷全身。
發絲攪得她視線混亂,雨水灌入耳膜發漲,起心動念間,青鸾劍飛入手中。
“主人你殺錯人了,天道降罰,是因池厭陽壽未盡,你擅自斬斷快走完劇情線,置人于死地。”
“如今,墜崖身死觸發池厭黑化的劇情節點,如不及時制止,待他反派意識覺醒,将毀天滅地。”
錯殺?滅世?
不兒,她殚精竭慮把他養得根正苗紅,成為世人稱贊的端方君子,心懷天下蒼生。
也是他先殺害無辜百姓,被邪祟侵體,她才除掉他的。
她哪做錯了?
青鸾劍歎氣道:“唉,我也是才知道,他手上未沾一滴人血,邪祟之事定有隐情,天道念你勞苦功高,未傷及性命。”
“若你能重匡正道,助他飛升,定會幫你達成心願。”
“滋滋滋……積分不足,現關閉語音系統。”
“咳咳咳,你。”江青瑤氣得幾口血噴出。冷風割開徹寒的肌膚,一刀刀砍向混亂的靈力,内丹破損,裂痕越來越大。
随着身體下墜,修為唰唰往下掉。
練虛期前期、化神、元嬰……築基後期,靈力在築基前期停下,整整跌了五個大階。
江青瑤想死的心都有了,她苦苦經營百年,竟被如此荒謬的緣由毀于一旦。
雜亂的樹枝刮過雙臂,傷口像是被火灼燒,離地面幾寸時,她撞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頭頂傳來溫熱的氣息。
“師姐……師姐别怕,師父閉關回來了,我、我帶你去找他。”少年的聲音夾着鼻音,不似平時清朗,顯然是哭了。
緩過神後,江青瑤心跳逐漸放慢,擡頭看向謝文湛。
他額前碎發被淋濕,眼圈微紅,高束的馬尾無力地搭在肩頭,赤紅發帶随風高揚。
她歎口氣,抹去他眼角的淚,“文湛,師父那邊我自己去,你要是被他發現,免不得一頓責罰。”
謝文湛比她先拜入掌門門下,卻因年紀尚小,偏要叫她師姐。一眨眼,瘦弱的少年郎高出她半個頭了。
此事還是不要将他牽扯進來。
江青瑤平淡地從他懷中掙出,指尖陷入土地,顫抖着探向前方,摸到一塊冰冷的金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