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說道:“如今江南戰火不斷,其間有個叫方臘的,自立為王,改江南為南國,殺燒搶掠,無惡不作。小人離開江南時,蘇州已被攻占多日,早已物是人非。我理解姑娘的思鄉之感,我又何嘗不懷念金陵,但還是不回鄉的好。”
林黛玉像失了魂一般,直瞪瞪地喃喃:“方臘?南國?我怎麼從未聽說過?”石秀笑了一聲:“閨門千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情有可原。”林黛玉忙問道:“那江蘇巡撫,蘇州知府……”石秀道:“全換成方臘的人了。”孫二娘問道:“趙官家的不出兵麼?”林黛玉歎道:“不必多問,那些人若是有用,早不會有南國了!”說罷,眼圈已紅潤起來。
石秀看她反應,想着:她倒有情誼。便道:"是我壞了姑娘興緻。"黛玉道:“這事如何瞞得過?多謝你一片好心,讓我知道真相。”四人又叙說一陣,方才散了。林黛玉心中憂悶,體弱勞累,恐怕無法支撐,回山寨了。
話說黛玉入城後,二龍山收到梁山泊書信一封,上好彩緞幾匹,并幾樣書籍茶具,文房四寶,幾支時興的簪花,花露胭脂,一小包紅袱包的金子。信上說是給林黛玉的生日禮,署名林沖。施恩稱贊道:“聞說梁山泊愈加發達,做的好大事業,果然如此。”收下後,呈給頭領。
魯智深瞧都沒瞧一眼,隻急着拆信,讓武松讀。楊志晚來一步,聽說那堆是生辰贈物,立馬垮下臉色,問道:“梁山泊的軍師是吳用?”曹正道:“正是。”楊志朝那堆禮物瞥了一眼,冷笑道:“自梁山泊一路送來,沒有損失,可喜可賀。果然智多星,就是比别人會想辦法。”曹正不敢接話。
當下武松把書信念了一遍,信裡備說清風寨知寨花榮加入梁山一事,山寨議定坐次,整頓秩序,擴大規模,一切已安定下來,因此林沖想把林黛玉接上梁山,她再和外男們在一塊兒不好。
一時間衆人憂悶,心思各别,獨魯智深說道:“林教頭比當年更作怪了,灑家要幫他與高衙内厮打,他卻不為灑家說話,不知怕個甚麼鳥,如今那裡取這話?好沒道理。”
武松也道:“林教頭今日也要接走,明日也要接走,大好日子也恁地掃興,冷了弟兄們的心。”
楊志漸漸回轉過來,捏住樸刀杆,說道:“接走也好。”衆人看他一眼,更是覺得稀奇,都不說話了。
楊志看了看手中樸刀,抱在懷裡,沉默着走了。
林黛玉回到山寨,本就怯弱,又想起家鄉,觸犯舊症,徑直去歇息了。正歪在床上,曹正的渾家敲了門,得了準許,慢手慢腳進來,笑問:“睡恁麼早?身為壽星也不來?”又說了林沖贈禮和書信的事。林黛玉問道:“也給三位頭領送禮了?”那婦人搖頭。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想必是叔叔每日操練槍棒,實在累得難待動了。”把那婦人送走後,又歪回去,禁不住一身酸痛,眼圈兒又紅了,獨自淌淚。
林黛玉輾轉難眠,無可奈何,隻能默默許願。想那江南錦地,鐘靈姑蘇,毓秀揚州,不知此時此刻正經曆着怎樣的劫難,愈發心疼起來。她在腦海中把這輩子認識的甚至隻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都過了一遍,還有家鄉的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丘,每一朵鮮花,每一道曾在失眠的深夜中陪伴過她的閃電,祈禱上蒼像她一樣去愛憐他們。
夜漸深,她感到心痛欲碎,仿佛有一塊害蛀牙的糖粘在心房瓣上面,内髒變得像牙龈紅腫和牙齒酸痛那樣誇張,緩和的時間也像牙痛那麼長久。實在難以忍受,她起身點燈,翻閱書籍,試圖轉移注意力。黛玉讀了幾頁,無法緩和,正憂愁時,見窗簾不知何時搭在了窗邊那盆鳳仙上,便要去抻好。
才撩起簾子,一隻血手猛地拍上窗,震得這面牆哐哐響。林黛玉如見鬼跳臉一般,吓得心跳如鼓,難以承受,一時跌倒在地。這一交跌得青疼,真是雪上加霜。林黛玉唬得芊體亂顫,額上一片細汗,強打精神問道:“那邊的是人是鬼?”
隻見那隻手收成鷹爪狀,似要抓撓,在窗上停留片刻,按出血指印,又變作拳,咚咚的敲打兩下,這才傳來楊志的聲音:“是我。”
林黛玉一聽是熟人,猛然卸下忌憚,才一放松,後勁上來,不免聲咽氣堵,汪汪地滾下淚來:“敲門不就行了?偏要裝神弄鬼,故意來欺負我!”楊志卻不打話。
黛玉哭了一陣,忽然想道:平時賭氣也就算了,今天特殊,況且也快去梁山了,最後還喪聲歪氣的,未免掃興。于是說道:“你也别在外面站着,雖然是轉暖了,但晚上還冷,回來傷了風可不好。”楊志摟緊樸刀,答道:“那是你。”
林黛玉歎道:“我知道你不是凡俗之輩,但也不必總踩着我說話,難道我天生體弱,就不配生活麼?難道不貶低我,就顯不出你的強處了?當年就說你不尊重人,還沒改呢。得罪我算小事,若是遇上大事,你……”黛玉說到這裡忽然止住,登時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也不知道什麼緣由,隻是一味的傷心難過,又流下淚來。
楊志道:“你都要走了,這次俺便不跟你計較。”說着,掏出鑰匙,搖搖地走進來,把門一關,啪嗒一聲把鑰匙丢在地上,抱住樸刀,懶倚在門邊。黛玉湊近去看,頓覺酒臭刺鼻,再看他帶血的那邊手,忙問道:“你又去與人打架了?”
楊志高聲喝道:“又去?誰又去?誰是他媽的又?你把話說明白了,誰是又!我有主動打殺過麼?對,牛二是老子主動喊過來的,吳用是老子主動喊過來的,什麼阮的硬的全是老子叫來的,那天和秃驢鬧起來也是老子莫名其妙要打的!他娘的……真他娘的操了,每次都故意來撩撥,俺忍無可忍才上去,到頭來就成了老子特地去和人厮打,搞得像是很樂意一樣,你們是他娘的隻長了一隻眼睛所以隻能看一半嗎?撩撥的人多了,就變成了老子很愛打架,隻去打架,又去打架!真他娘的……故意把人惹怒,再過去哄,顯得自己大方,讓别人覺得是我小氣,我就這樣成了醜角!怎麼會有這麼賤的人哪?真他娘的賤!他媽了個逼的,賤得要死了,這世上全是賤人!這世道,我操你媽!喂……又哭了,哭個鳥呢?你看你,哭得更厲害了,俺可是警告過,别放俺進來,會變成野獸的。林教頭說你不該再和外男接觸——也是個賤的,之前沒見他在乎這種狗屁禮教,對你的私事不聞不問,偏偏現在來說這種話,估計是最近在梁山上給你物色了個好的,就着急讓你和二龍山切割。聽說那裡新來了個甚麼小李廣花榮,該不會是他吧?他奶奶的,全是畜牲!我他娘的就是想不明白,都落草了,講究禮教給誰看?指望另一幫落草的人誇獎你們林家很正經麼?說話好似放屁!你們是正經官家,偏俺是下九流!他連你長甚麼模樣都不知道,就能抉擇你的人生,憑什麼,憑什麼!老子就是不甘心,就是咽不下這口氣!要抗議,抗議到底!”
常言道,酒能成事,也能敗事,便是小膽的人吃醉了,也胡亂做了大膽,更何況楊志這等性高的人。林黛玉聽他的話粗鹵不堪,不免一肚子憤懑與委屈,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賭氣躺回床上,用手帕蓋住臉,小聲啜泣。
忽然又聽到他說“讓别人覺得是我小氣”,倒也十分感慨,因想道:“我以前也曾笑他小氣,還拿别人來對比,當時并未多想,原來早傷到了他。”又聽他不斷叫喊“憑什麼”,心下自思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誰沒有個喜怒哀樂呢?他平日裡壓根沒有機會訴說,恐怕早憋出心病,隻能借酒勁一吐為快了,我十分清楚郁積于内是何種滋味,何必去計較?”于是仔細忖度楊志這番言語,反倒愈加同情他了,不願意這時澆冷水,便給他準備了醒酒湯。
林黛玉喚了他幾聲,他都不應,隻坐在那兒發愣,不知嘟囔着甚麼。黛玉情知無法與醉漢交流,不理睬為上策,便自行睡了。
楊志摟着樸刀胡言亂語了一陣,也覺得疲乏了,便稀裡糊塗地爬上床,也睡了。
隐約間,他看到一片桃花林,溪邊正坐着林黛玉和武松。武松問她,如果練就武功要做什麼,她毫不猶豫地說,要周遊世界,降惡除暴。天地瞬間變幻。一個細雨綿綿的陰天。林黛玉身中劇毒,躺在他的懷裡,奄奄一息。一縷鮮血挂在她唇邊,流到下巴。雨也在下。總之各流各的。
他還在不停地問,為什麼?他滿腦子隻有這幾個字:林妹妹,為什麼?
而林黛玉綻放出一個微笑:哥哥,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的懷抱很溫暖,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這就夠了……
他大叫一聲,醒了過來,從頭發到衣服都蓋滿了水痘般的汗珠。他感到喘不過氣,心裡驚慌不定,郁郁寡歡,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便直直地坐起身來,把胳膊肘撐在膝蓋上,雙手抱住腦袋。謝天謝地,這隻是一個夢!但是……
夢是假的,有一種思想卻是真的掠過了他的腦海,如同一群嚣張的野鴨突然飛過荒蕪的天空。他聽到鼓翼之聲了,簡直比馬車輪胎在急速調轉時摩擦地面的聲音還要刺耳。他腦脹欲裂,身體發顫,連帶着那道延伸到牆上的畸形的影子也在抖。這裡的黑夜靜悄悄。聽到了,聽到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沉重。人類總是如此,看着平淡如死水,可一旦夜深人靜,内心便會開始群魔亂舞。叩問人類的内心深處,總會聽到悲涼的聲音。現在,他就真真切切地聽到了一陣悲涼的、來自靈魂最暗處的歎息,正陰幽幽地回響在屋内: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吧!
他滿腹狐疑、痛苦不堪地想着。“林教頭會為她安排一樁怎樣的婚姻?男方一定長得又好,出身又高貴,性格又溫和吧。如果那天花石綱沒有丢失,如果我在大名府繼續做提轄……本來就做得好好的啊……升官立功……那樣的話,可能配得上她嗎?不,不可能的,在文官眼裡,武官隻是一群鬥蛐蛐的芥菜籽。退一萬步,真的,就隻能是一萬步了,再多些就無法承受……退一萬步,如果真的能夠相配……”想到這裡,他自己都笑出聲了,他為自己即便在幻想中也無法掙開束縛、無法放飛本性而感到沮喪,為刺痛着自己的懦弱而感到屈辱。這點屈辱就像眼睛裡的一塊白内障一樣,死乞白賴地釘在他體内,他隻能假裝不在意地笑出聲,假裝很灑脫,比任何人都更早地開始嘲笑自己,才能勉強撫慰這顆脆弱的心。于是,他怪裡怪氣地笑着,别扭地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