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難得說了這樣表明立場的話,顧知歧有些驚訝,卻又想笑。
原來書中寫肖憲則的怪癖是真的。
肖憲則從小行規道矩,又因家主身份,久居上位,習慣于善賞惡罰,對于家中小輩更是有“活閻王”之稱,小輩們對他可謂是聞風喪膽。
要形成這樣的威名,就少不了約束管教,而當你常年處于一個“大家長”的位置,習慣甚至會浸染到你的性格上。
比如,對走上歪路的小輩,無意識形成的控制欲。
顧知歧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可是這樣比較快……”
肖憲則眉眼更冷,帶着大家長的威嚴,“大道甚夷,而民好徑。企者不立,跨者不行。”
顧知歧:“……”
叽裡咕噜的,什麼東西?
他一頭霧水,茫然地睜着一雙眼睛,眨巴了幾下,肖憲則就知道他沒有聽懂。
二人面面相觑,顧知歧沒想到他居然卡在了讀書少這關。他想了想,厚顔無恥地虛心請教道:“肖先生,這是什麼意思呀?”
肖憲則沉默了一會。
顧知歧并不是他家小輩,他說一兩句,算是秉持着肖家祖訓,有教無類,提醒與告誡歧途之人。
可說太多,未免……
可少年還在他身下,仰着頭,一臉求知若渴的模樣,白色運動鞋鞋尖催促似地,踢了踢肖憲則的黑色皮鞋,撒嬌一樣哼哼唧唧:“你快告訴我嘛。”
肖憲則抿了抿薄唇,垂下眼睛,半晌,淡淡道:“踮腳強求者,難以久立,跨步疾行者,不可遠行。”
“你年紀小,未來還長,有時間慢慢走在正途上。”
顧知歧臉上的笑容蓦地一收。
未來?狗屁未來。他都快死了。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陰郁從他臉上一閃而過,他心裡對肖憲則的厭惡又漲了幾分。視線一瞥,忽然發現了什麼,他推開了肖憲則。
肖憲則一頓,偏過頭去,就發現顧知歧居然抓住了個小孩。
“你從哪裡來的?你媽媽呢?”
顧知歧皺着眉。
一個抱着繪本的小女孩抽抽搭搭地哭着,她被顧知歧抓住,下意識又要哭,一擡頭,卻忽然驚了一下。
“哇,兩個好看的哥哥诶。”她脫口而出,不哭也不鬧了,眼巴巴地望着顧知歧和肖憲則。
“哥什麼?叫叔叔。”
顧知歧被她這樣說,沒忍住笑了出來,視線瞥向肖憲則,男人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把小女孩抱起,站回剛剛的角落中,原本隻容二人的角落忽然又多了一人,顯得更加擁擠。
“我們在這等一下她的媽媽吧 ,等人流少一點就好了。”
肖憲則閉目養神。
女孩趴在顧知歧的肩膀上,她抱着繪本,因為被漂亮哥哥抱着,顯得格外雀躍開心。
她趴在顧知歧的耳畔悄悄說:“哥哥哥哥,我跟你說,我剛剛看了一個故事,很有趣。你救了囡囡,囡囡把它送給你聽,好不好呀?”
顧知歧挑了挑眉,“好啊。”
“書上說,有一天,有一個人掉入地獄,上天卻憐憫他,給了他一根蛛絲。”
“他以為自己得到了拯救,抓住蛛絲往上爬,結果,他都快爬到洞口了,蛛絲卻一下子斷裂,他又墜回地獄中去。”
“書上說,他墜回一個更深,更絕望的地獄。”
“哥哥,這個故事是什麼意思呀?他不是隻是重新回到了地獄嗎,為什會更絕望呀?”
顧知歧頓了頓。
他看向女孩,女孩睜着懵懂無知的雙眼,抱着繪本,他卻忽然促狹一笑,尾音輕飄飄的,“當然知道。”
“故事的寓意是,如果你想要折磨壞人,不要一下子就讓他咔嚓一聲,死掉,而應該讓他看見希望,又毀于絕望。”
“因為,上升後的跌落,比呆在原地更痛苦。”
女孩張大了嘴,呆住了。
顧知歧側頭望向肖憲則,那張淡色的唇瓣微微開合,猩紅的舌尖和雪白的牙齒從中一閃而過,他笑得人畜無害,“肖先生,你覺得呢?”
少年就像一株被狂風壓低的白花,看上去漂亮孱弱,可當他笑起來時,那雙多情的眼眸一彎,眼角上挑,一瞬間會讓你誤以為他是個敲骨吸髓的惡魔,又像是話志中吸人精氣的狐狸,狡黠而惡劣。
肖憲則微阖眼眸。
兩個人站的位置剛好在光影的分割線,顧知歧在暗,肖憲則在明,好似一個是地獄中豔冶的水鬼,充滿着惡意與狠毒,而另一個是神龛上端坐的佛像,不染塵埃,聖雅高潔。
肖憲則渾身上下都是教養良好、知書守禮的氣質,陽光将他的側臉鍍上一層淡淡的輝光,刀削斧砍一般英俊,線條利落優雅。
他手腕上纏的佛珠折射着光,半晌,微微啟唇:“你戾氣太重。”
顧知歧笑了一下。
“囡囡!”
道觀的人群疏散終于結束,一個裝扮精緻的女人看見被顧知歧抱着的女孩,連忙沖過來,“謝謝、謝謝!太感謝你了……哎呀,囡囡快跟哥哥道歉,剛剛要不是你亂跑……”
女孩癟了癟嘴,顧知歧垂下眼睑,眉頭微微蹙起,臉上的笑渦蓦然消失。
他笑起來時,像是一個無害的乖寵,會讓人覺得很好親近,可一旦收斂起笑意時,那雙總是彎彎的笑眼像是被鮮血浸泡過的黑曜石,銳氣從瞳孔深處滲出來,仿佛岩漿在永夜裡流動,透着股泠泠的冷意。
“這樣大的人流量,為什麼要把她帶過來?不長心嗎?她這麼點大,萬一發生了踩踏事件怎麼辦?”
少年語氣冷硬,咄咄逼人地訓斥,方才還堆着笑臉的女人一下子僵在原地,臉色有些難看。
顧知歧看見她低下頭,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一頓,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緩和了語氣,“不過,今天人确實出乎意料地多,下次如果非要出來,帶根牽引繩也安心一點。”
女人頓時松了口氣,拼命地點了點頭,像是一個被老師訓斥後,認錯态度良好的學生,然後就抱着女孩,忙不疊地跑了。一邊跑,一邊揉着女孩的頭發。
“囡囡,你吓死媽媽了……下次媽媽一定會看好你的,不帶你擠人這麼多的地方了,好嗎?”
“……”
顧知歧看着她們的背影,眼眸閃爍了下。
肖憲則靜靜地望着他。
顧知歧卻忽然在人潮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夾在人潮中,看上去十分地手忙腳亂,還透着稚氣的面孔上滿是“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做什麼”的迷茫。
他那身藍色的校服太過顯眼,顧知歧伸手一抓,就拔蘿蔔似地把他從人潮中“拔”了出來。
“誰?!”
桑臨本來在人群中被撞得東倒西歪,脖頸處的衣領卻驟然傳來一股拉力。
他被用力一拽,差點被勒死,震驚地一扭頭,正要去看這光天化日之下膽敢行兇的“殺人犯”是誰,就與顧知歧的視線直直相撞。
眼前的人彎着一雙眼睛,陽光下風鈴在檐角打轉,撞出一片叮叮當當的聲音,撞在了桑臨的胸膛上,将那胸膛中的心跳聲也撞得七零八落了。
“你又跟着我?”顧知歧眯了眯眼,令人想起狐狸,他壓低了聲音。
“誰、誰跟着你了!我是來祈福許願的!希望我的成績能步步高升!”桑臨結結巴巴,倔着脖子。
顧知歧盯着他,眼神意味深長,桑臨被那樣的視線一掃,活像是被扒了衣服,莫名有些涼飕飕的感覺,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下一秒,這不祥的預感就成了真。
顧知歧轉身,他對着肖憲則,臉上的笑容又浮現,像是剛剛有片刻松動的面具,又重新按牢。
“肖先生,介紹一下。”
顧知歧将角落裡的桑臨一把扯過來,擋在身前,他仰着臉,眉眼張揚,嘴角的笑渦若隐若現,像是一個将人拽入黑暗的甜美陷阱,張揚地挑釁。
“這是我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