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總會來的,時敬之明白。
但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他手裡的素材越來越少了,從他決定取消時間表的那天開始,他就沒有再去準備素材了。
然後聞命頭疼的時間會越來越多,他的世界出現故障的次數會越來越多,聞命眼前出現卡頓的時刻也會更多,然後………
“愛麗絲女士——”時敬之真是個好人,能人,他能記住每一個名字,隻要有必要,隻要他想,他可以将見過的、聽過的、需要見到的那些人的名字過目不忘。時敬之慢慢走進門,對着起身迎來的護士小姐面不改色地說:“…您今天戴的紅寶石項鍊真好看。你覺得呢?聞命?”他看向屋内。
“是很好看。”聞命坐在原地不動,他沒有看護士小姐,隻是長久地注視時敬之,過了會兒才扭過頭,遊刃有餘地對着護士笑道:“但是珍珠也許更适合您。”
“您的笑容如同法蘭西芒頓小鎮的陽光一般燦爛。”他反問時敬之:“你覺得呢?小敬。”
時敬之大松一口氣,他輕笑道:“…的确,芒頓小鎮一年中會迎來三百多天光照,是名副其實的珍珠之城。”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聞命的臉,然後是眼睛。如果仔細看的話,聞命的眼睛有些呆闆失神。時敬之放下心,嘴裡卻附和着說,“珍珠項鍊很适合您。”
緊接着他就神遊了。
聞命多麼遊刃有餘,時敬之這樣想。遊刃有餘、八面玲珑是時先生對他的最高期望,這是他的标準,是時敬之努力的方向,是他比必須完成的目标,也是他永遠學不會的一種方式。
他永遠不擅長和人打交道,分不清邊界線,找不到人和人交互時候該有的姿态。哪怕是不停學習、模仿、記住鄭泊豪或者TINA這些社交達人的一舉一動,把它變成模闆去死記硬背,他依然學不會。就像鄭泊豪能讓整棟樓都熱情地叫他“嘟嘟”,就像TINA小姐輕而易舉地和整層樓的護士小姐們攀談,讨論商場中summer sale的折扣又或是哪家甜品店出了新款營養液——時敬之學不會。
他學不會讓人喜歡,也永遠學不會讨好。他永遠沒有辦法坦然自若地走入人群中,他隻會笨拙地、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再傻乎乎地回答,好還是不好。
YES OR NO,此處答案為略。時敬之找不到屬于自己的标準答案。
在小男孩那裡呆了沒多久,他們便離開了。TINA小姐對着他一臉嚴肅,是最标準的下屬該有的表情,但眼中卻全是猶豫不決,一副欲言又止要說什麼卻不敢的樣子。時敬之心裡亂糟糟的,他連掩飾或者解釋都顧不上了,隻是讓對方先行離開。
“你是…你竟然是那個熱心腸的好人……是你救了那個孩子?”
時敬之推着聞命回病房,一時回不過神來:“你……你為什麼在這?你沒有在家?今天出門做什麼……你是…你去超市了?”
他可真是個聰明的人,旁人輕易騙不了他。
時敬之飛速把這幾天的日常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一下子猜中了。
聞命被推着緩緩前行,一點也沒有被責問的緊張:“我去給你買扇貝了。”他反問:“你不是很喜歡吃扇貝嗎?你記得嗎?在光明街的時候,那種黃油煎的扇貝——”
“聞命。”時敬之打斷他,他被這個答案再次擊中,整個人心裡亂糟糟的,忍不住顫聲說:“是……是為了我嗎?”
他的聲音太奇怪了,聞命手下一頓,随手把輪椅停下,他皺眉道:“小敬?你怎麼了?”
時敬之執着極了,他眼裡全是迷茫,又問了一遍:“你是…你是為了我出門的嗎?”
“對啊。”聞命還以為是什麼事,他沉默半晌,緩緩笑起來:“我的确是,為了你啊。”
時敬之不說話了。
聞命卻開始自己推着輪椅走,時敬之無措地跟上,他聽對方問道:“小敬,你對珠寶首飾很有研究嗎?”
“小豪的媽媽很喜歡穿衣打扮。”時敬之心不在焉。
“哦?小豪是誰?”聞命又停下了,他仰頭沖着時敬之笑道:“聽起來是你很親近的人。我竟然不認識。”
說到這裡他竟然沉默了一會兒,沉吟片刻後才繼續道:“說起來,我還沒怎麼見過你的家人朋友,你的生活圈子,小敬?”
“……什麼?”時敬之回神,腳下絆了一跤。他想起聞命剛才的話,語焉不詳道:“下次…下次帶你認識。小豪……小豪他,他是我的朋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
“遇到我之前就認識的嗎?”
“認識很久了……剛出生……”時敬之忽然發現說話好艱難,他一咬牙:“認識很多年了。”
“不急,你最重要。其他人都沒有你重要。”聞命卻輕易跳過了這個話題,仿佛毫不在意答案一樣。他握住對方的手腕,扶住時敬之的腰讓他站穩,時敬之要抽回手,卻被攥住不放,緊緊握在手心,時敬之感覺心沉下又浮起,他疑惑地望向聞命。
隻見聞命低着頭,面露擔憂地摸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撫摸過去,語氣裡全是憂慮:“吓到了嗎?你怎麼這麼緊張?怎麼手心裡全是汗?”
他講話時噴出溫熱的氣息,而且很是迫近,時敬之感覺自己要喘不動氣了,他磕磕絆絆道:“…沒注意…剛剛絆倒了。”
聞命搖搖頭,又在對方指尖落下一吻,這才擡頭,他挑挑眉,聲音裡盡是寬容的笑意:“…看看你,怎麼這麼不小心。你可一直是個謹慎的人啊…小敬。”
他的話裡帶着喟歎,時敬之直覺不對勁,腦子裡卻轉不過彎來。他指尖燙得吓人,聞命剛才不僅落了吻,還用力吮吸了一下,那種熱燙有力的感覺從指尖席卷全身,時敬之渾身起激靈,全身的毛孔都炸開了。
他遲遲不回話,聞命也不催他,隻是接着感歎:“小敬,你竟然會贊美别人。”
時敬之愣愣的,他下意識想我沒有贊美過你嗎,可是問出來好像又很突兀,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說:“聞命……你很在意這點嗎?”
“怎麼會?”聞命輕輕笑了笑,笑容裡竟然帶着些許遺憾,時敬之來不及分辨,他深吸一口氣,隻見對方再次歎息一聲,擡首望向遠處道:“……我隻是突然發現,你好像和以前一點也不一樣了。”
***
蘭先生接到時敬之的信息時感覺不可思議,對方的信息呆闆又禮貌,還帶着點時敬之式的委婉:“蘭先生您好,請問您方便嗎?我想給您打電話。方便的話請回複,我給您打過去,我有跨區域通話補貼。”
通篇透着一股小心翼翼和委曲求全。
蘭先生覺得自己真是太糟心了,上帝,他自己沒有孩子,為什麼要幹帶孩子的事。
行吧行吧他發誓,他熱愛人類的幼崽。他是哪怕四十歲了也會健身鍛煉半夜光膀子爬勃朗峰的追風少年。追風少年心裡永遠住着一個未成年的少女,蘭先生十五歲時曾以成為漂亮的女明星并讓全世界男人追不上他為此生夢想,也因此在小區裡名聲大噪,并且成為代代相傳的傳說,現在剛流傳到第三代——唉,可惜這是一個畢生無法實現的夢想了。
蘭先生的“奇葩”對年輕人而言帶着緻命的吸引力,圈子裡的小輩都特别喜歡他,喜歡跟他親近,同他做過的蠢事包括但不限于從小豆丁那麼大拽着他的褲腿向上爬,到成年後找他吐槽失戀了工作好累明天還要加班沒有加班費!
蘭先生仰天長歎,每個立志為全人類鞠躬盡瘁的好心人物的内心肯定都有那麼幾個瞬間在真誠禱告:地球快炸了吧!人類不行!
OH MY DAYS!
蘭先生在鳥巢區浸淫許久,深知這個圈子裡的某些人保守又嚴肅,那種氛圍太壓抑,搞得有些人人不人鬼不鬼,整日痛苦掙紮。世界上為什麼會有僵化的思想、被壓抑的天性、被抹殺的夢想這些東西存在,蘭先生給它們起名叫“泯滅人性三件套”,而被三件套接連攻擊的人物是“套中人”。
他曾經想,同性相斥,異性相吸,時敬之作為生人勿近的小大人,卻對着自己這種永遠十五歲的追風少年稍微親近點的原因其實超級簡單:因為他和那些讨厭的大人根本不一樣!
“你不是一直說我循規蹈矩嗎?”
蘭先生沒想到在他發了一通火以後,時敬之竟然會主動給自己打電話,目的居然是道歉。
時敬之說:“你剛才罵我是對的,我知道錯了。”
他的語氣沮喪極了,蘭先生瞬間愧疚,反思自己話是不是太重了,他剛想寬慰幾句,又聽時敬之說:“我把玫瑰之鏡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