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敬之這次關閉了對話框。
在聯系列表第一位的框裡,消息來自幾百個24小時前,對方說,我上飛機了,亞歐大陸橋上空這幾天信号不好,飛機上網也容易受幹擾,就不聯系了。
時敬之回複說,好。
又隔了幾個小時,那人卻又發來信息,暴雨,要返航,飛機要晚點了。
時敬之又說,好。
隻是他終究沒有去送别。
這是他們說好的。
*
時敬之向上翻動,慢吞吞看着以往的聊天記錄。
然後點開這個人的動态。
那個人的社交平台,其實非常華麗。
頭像是一張色彩斑斓充滿了巴洛克氣息的畫,動态平台卻不怎麼更新,最新的條發布于将近一年前,隻有一張照片,是一張桌子,擺着剛剛做好的晚飯。
芹菜蝦仁炒蛋、蛋黃雞翅、烤口蘑、炒上海青、桂花藕丁、釀茄子、黨參烏雞湯——六菜一湯,一瓶果啤,一束玫瑰花。
非常普通,非常家常,暖黃色的燈光透出一股溫馨的氣息。
時敬之點開圖片,用手摸了摸,良久,又把圖片放大,盯着圖片角落裡露出的手指。
在時敬之低垂的眼前出現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帶着護手霜的玫瑰香。
那個人……似乎總是在一些華麗而明豔的細節處留心,他保養自己的這雙手,美其名曰為了撩撥為他美色所傾倒的凡人。
時敬之看得出神。
隻是………
突然,他的眼睛狠狠一閉,緊接着關閉通訊器扔到副駕,整個人狠狠砸入座椅中,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仿佛在擺脫什麼夢魇。
良久以後,才脫力一般,緩緩地舒了口氣。
彼此躺在列表裡當個死人,挺好的。
*
深夜的高空中,百米大樓拔地而起,軌道和高架橋将天幕與視線同時切割,時敬之讓司機回了候機廳,自己在淩晨開艦艇繞着機場飛了十幾圈,累了就落下來。
這輛艦艇很高級,不知道他從哪個廠裡定的限量,深黑色的交通器收斂羽翼化作跑車,緩緩滑動在平地上。
距離起飛還有幾個小時,他把艦艇停在機場旁的停車場内,然後整個人靠進座椅中,靜靜望着遙遠的天幕。
4小時後,貝殼形狀的防輻射層在地平線上延伸、擴展,在最遠處的海面上折射出七色彩虹。
時敬之坐在飛機上,穿越層雲,繼續閱讀德爾菲諾大區府志。
“現在人們更愛用本區内高懸的成千上萬座鳥巢來命名中心城區,鳥巢是地理大分區時代的希望,也是人類發展史上的璀璨标志。除此以外,還有“均勻的東區”,組成人口大多為“新市民”。
新移民時代的最開始,各種血統、各個地區、各種身份的人聚集到一起,集合,流散,沒有統一的規劃和管理,那時候包容與開放是本區的主題詞,當時的管理部門采取了折中方式,根據居民手中的visa進行管理調度。
此後法條和管理條例頒布了數十次,居民的名号也幾次更疊,合法居民,流動居民,區域内流動者,非法移民,非法居民,非法居留者,暫居者……隻要是非法的東西,總會刺痛某些人的神經,一些學者提出,非法這個詞本身具有争議性,許多人并不合規則,卻也并不違法,他們推薦用“非常規”這個詞代替“非法”,再往後,大家更愛用看起來光鮮亮麗、聽起來不痛不癢的“新市民”來形容一些人。
新泰晤士區的新市民數目是原住民的三到四倍,因為人員流動性極大,流離失所和居無定所是這群人的代名詞。
*
…………在此之前,這裡第一部門的積極接納廣大移民,因為他們經濟重建需要大量勞動力,也有人出于人道主義目的救援,建立廉價救濟房屋,比較出衆的代表是貴族老西蒙先生。
西蒙家族得名于十七世紀的大主教、航海家聖西蒙,他後來投資創辦了聖西蒙學院,這是德爾菲諾大學的前身,此後德爾菲諾大學圖書館的鑰匙作為文明的象征,一直都由西蒙家族保管。
老聖西蒙先生是一位人道主義慈善家,他的好客聞名海内外,無數無家可歸的人聞名而來。
當時位于市中心貝倫區的貝倫大廈就是因此建造的。
高大的聯排仿佛原本是商用摩天高樓,後來被用作住宅,業主幾百戶。不久以後這裡就開始接納大量移民,住戶将房屋出租。
這時候貝倫大廈的接納能力還是不差的。
然而随着移民潮接二連三不斷湧來,第一部門移民局的簽證系統不堪重負,大量移民手拿短期旅遊簽證淪為非法滞留人員、偷渡客、黑戶。以德爾菲諾區簽證局的效率,所有人的visa辦完不知道要何年何月。
移民們在貝倫大廈中群租,搭建寮屋,紙殼房,或者睡在樓梯、過道當中。本地業主搬走,第一代移民被遷往德爾菲諾的老人街,貝倫大廈淪為世界中心的貧民窟,2050s,移民進行三十年以後,這裡是偷渡客的天堂。
這片區域的包容性和多樣性還是很明顯的,最為人稱道的富人區“天空之城鳥巢區”擁有多種風格的建築群,市政廳辦公大樓的模樣頗具建築師蒙達内爾父子的風格,64座病房在地下互相連接,主體建築由衆多馬賽克風格的樓房組成,内部高大的穹頂全部被裝飾成粉色。生命倫理委員會的分部卻是金屬感極強的現代建築,最引人矚目的是高大樓房頂部的停機坪,以及兩座主樓之間長達百米的,兩側由巨大落地窗包圍的長廊,每當午時職員們腳步匆匆地穿越長廊時,可以看到遠處澄淨的人工湖、由無數雕塑裝飾的墓地、白花花的巨大柱形噴泉還有樓下那個被園丁們精心修剪的、五顔六色、随時可以搬出去歌頌建島周年慶的大花鐘。生命倫理委員會果然财大氣粗,巨大的穹頂金光閃閃。
旁邊的職工宿舍樓卻是另外一種風格,建築者本人該是受了海洋崇拜與安東尼·高迪作品的啟發,主樓形似長達幾十米的鲸魚,内部結構複雜,彎曲誇張的穹頂、大片原型的亮藍色玻璃、如同骷髅骨架的煙囪以及華麗神秘的镂空花窗,無不散發着魔幻的氣息。懸挂式高速鐵路與玻璃塔環繞城區四周。
學區距離這個地方并不遠,德爾菲諾大學和附屬中學全部位于這個區域的南側,濟之聯大由巨大石頭建成,這些曲面建築樣式誇張而充滿活力,每年被學生追逐稱頌的是一座象牙白的教學樓,周圍的人都愛叫它‘真正的象牙塔’、‘水晶之城’或者‘石英之城’。
大學城附近是幾條熱鬧的商業街和小吃街,大學城後方還有條酒吧街,左側是蘇格蘭式酒吧,夜裡上了年紀的人愛在這裡聚集聊天,白天的時候許多學生愛在課餘時間點杯飲料坐在這讨論小組作業。右邊是俄羅斯式小酒館,【備注:嘟嘟最愛在冬日來這裡喝烈酒,偶爾看看金發長腿大美女跳芭蕾,最喜歡被美麗的老闆娘摸着手算卦。】
和光鮮熱鬧的鳥巢區不同,東部區域顯得蕭索而又喪失活力。這裡的公共交通主要依靠電車,人們對東區的印象也是‘電車之城’。破舊的老城區總是給人一種垂垂老矣的破敗感。這裡曾經曆經海嘯與地震,地震後重建的城市結構複雜,最熱鬧的集市區和郊區差異巨大。”
現在的年輕人已經對這裡沒什麼印象了,他們不曾在這裡生活過,也不曾了解東區的發展曆史,更多的對于東區的認知來自于片面又破碎的資料,以及同齡人的信息傳遞。上了些年紀,或者稍微上點心的人,隻要去查查資料,或者仔細搜刮下自己的記憶,就可以想清楚,東區其實是繁榮過的,而且是非常繁榮。
地理大分區剛剛開始的時候,最早的一批開拓者到達的□□便是東區,這裡依然有着地标式的塔樓、紀念碑,曾經的商業區有一棟整個西太平洋區最高的大樓,名叫‘貝倫步履大廈’,貝倫取的是貝倫塔的寓意,貝倫塔曾是大航海時代,航海家們的起點。步履則意喻融人世界的步履,這片土地是開拓者用腳一步一步丈量出來的。
當年這裡航海貿易和金融業非常發達,它曾經為生命倫理委員會的開拓期提供了大量資金,德爾菲諾學院的某棟樓甚至是以東區多位企業家的名字命名的。2020s荷蘭島嶼被海嘯吞沒時,東區也是出了力的。
然而現在,貝倫步履大廈已經成為了世界中心的貧民窟,住滿來自各地的新市民和黑戶。這種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遍布全球,經濟停滞、交通問題嚴重、各種沖突無比尖銳。這片區域就像是地球皮膚的牛皮癬,難以治愈,便被折中式移植到了主城區邊緣。
東區是什麼時候沒落的呢?
…………似乎就是從多年前的地震與海嘯開始的,經曆天災後的東區,從此一蹶不振。”
德爾菲諾大區的住房建設部門最近計劃進行老城區改造,從房屋使用、市政設施、公建配套等方面進行城市更新,将城市中已經不适應現代化生活的部分剔除掉。
時敬之一邊看着德爾菲諾史書論文,一遍審着各大職能部門提交的文字材料。在上飛機之前把建設、監察、民生、人才部門通過内網系統發過來的材料收集完畢,統一加密鎖定,再依次篩選,填進材料模闆,交給上級審核,下一步組織召開座談研讨會,等待一項項決議出現,文字和數據化為立體的城市景觀。
這份工作是很新奇的,他似乎終于跳脫出一個細微的框架,站在某個宏觀的層面上感知整座城市的軀幹、骨骼與血肉。
它們就在他的身體和靈魂裡跳動着,那關系着萬家燈火——時敬之感覺自己的血脈中有些東西在蘇醒,它們醒過來,讓他明白,他活着。
他那麼鮮明地感知到,他奔走、勞累、加班的時刻,他在洶湧地活着。
*
三天後,西太平洋區,濟之市T6航站樓。
時敬之取了行李,又來到候車區,領取自己托運來的艦艇。他開門落座,打方向盤,“鋼筆”沖入軌道,開啟自動駕駛模式,在虛空中化為渺小黑點。
通訊器猛然一顫動,“名媛群”群主“當地一個比較英俊的人”為您更改群昵稱為“Arthur ”,并發出窗口抖動“我要和你斷交三分鐘”。
這倒是直接把群名片改成了時敬之原本的樣子,他忍不住啞然失笑。
又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神色一凝,滿臉冷淡地掏出通訊器,點開群,無視鄭泊豪的咆哮和冷戰宣言,重新點開他發在群裡的視頻。
那是濟之大學的小禮堂。
有時候也被設為會議室。
那應該是很早的時候,天氣看起來很暗,鄭泊豪站在台階上,背對着小禮堂自拍,在他身後,零零散散紮堆了幾搓人影。
視頻晃動好幾秒,忽然,一輛白色艦艇沖進鏡頭,它穩穩停在小禮堂門口廣場正中間,緊接着下來一個人,那人甩手關門,動作利落地低頭走向台階,動作悍利、神色冷淡,一身裁剪考究的黑色西裝顯得俊美矜貴,在清晨的霧色中匆匆化為剪影。
鄭泊豪的位置很低,恰好在台階的左下角,這樣時敬之就仿佛在仰望,看着這個人的面容湊近又拉遠,隻有那張棱角分明、眉眼深邃的半邊側臉,清晰地在鏡頭裡晃動——然而隻有一秒。
他鬼使神差點擊重放,似乎怕驚動什麼一般,他屏住呼吸,看着屏幕。
時敬之被釘在原地。
……那張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對方低頭飛快接了通訊器,聽了來電頗有不快,隐約蹙起眉頭,接連邁過幾級台階,大步踏入金碧輝煌的會議廳——
就仿佛這個人,一臉冷峻,漠不關心地,同自己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