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和皇宮的關系,或許說比鄰而居更合适。
李羨恹恹道:“我不想住那裡,隻是因為會時常做夢,想起因我而死的二百六十七個亡魂。”
幽居臨江王府的三年歲月,矇昧得已記憶不清。在東宮暫押的十八天,卻還曆曆在目——持械的官兵破門而入,宮婢宦官驚得亂竄,混雜着哭天喊地的哀嚎,不日又傳來皇後自缢的消息。
僅僅從這個數字,已經可以想象曾經的慘烈。東宮之内,死去二百六十七人,東宮之外,又有多少人受牽連?
蘇清方垂眸,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剩下無力的一句:“死者已矣。”
“我知道。”
“殿下如果真的知道,”蘇清方面有憂色,“應該搬回東宮。誠如陛下所說,這裡偏遠,遠不及東宮貼近中樞。而且你一直呆在這裡,很難不讓陛下認為是銜恨在心。”
“如果,我真的恨他呢?”
蘇清方一頓,“也算……人之常情吧……”
李羨瞥了蘇清方一眼,“你倒是通情達理。”
旁人恐怕會讓他莫怨君父。
蘇清方設身處地道:“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叫蘇鴻文。他母親生他時發子痫沒了,父親因此很疼愛他,說不學無術也不為過。我母親是繼室,又性格柔順,不想讓人說她苛待繼子,就時常讓我忍讓。我和潤平小時候沒少受蘇鴻文欺負。我有時候也怨恨父親,為什麼同樣都是犯錯,不好好管教蘇鴻文。我尚且如此,何況皇帝把你關了三年。”
李羨微笑,帶着股秋風般的蕭索,“我最恨的,不是他把我關三年,而是他不相信我和母後。問也不問、查也不查,就将我羁押,還逼死了我母後……”
李羨擡頭看了看從始至終沒有改變的房梁、他望了三年的房梁,曾經也想過一根繩子吊死,“我當時想,他為什麼不直接賜死我?我當不怨。九泉之下,說不定還能找母後、舅舅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不是像現在,似乎連曾經的恨也成了笑話。”
然而扪心自問,無論當年的真相如何,皇帝的作為又是否皆為情有可原,李羨恐怕也沒辦法再以一顆平常心對待他父親了。
“虎毒不食子,”蘇清方緩聲道,“殿下肯定也不會輕生的。”
李羨有點自嘲的語氣:“當然。我若真想不開尋了短見,你現在也見不到我了。”
蘇清方搖頭,“并不僅僅如此。殿下是說得出‘滿齒不存,舌猶在也’的人,定不會輕易赴死。”
“說不定隻是說得容易。”
“所以尋死也就是說得容易了。”蘇清方微微颔首,輕巧說道。
李羨反應了一會兒,才聽明白蘇清方給他繞出來了,半是調侃半是誇贊:“你真是巧舌如簧。”
蘇清方但笑不語,又道:“其實,當年之事,發生得突然,皇帝也難免會氣急,誰也沒有想到先皇後會自裁。你不要過于郁結。而且王氏舉事的真相還沒有完全明朗,一切都是未知數。先皇後未必參與其中,可能也和你一樣,是無辜受牽連的。”
李羨長歎了一口氣,道:“我在暗中查找那枚私印,不過還沒有找到。”
蘇清方不解,“先皇後的東西不都原封不動保存在椒藻殿嗎?怎麼會找不到?”
“事情畢竟已經過去四年,而且當初伺候我母後的宮人都殉葬了,很難說放在哪裡。”
蘇清方驚然,“我朝不是不許人殉嗎?”
李羨沒說話。
皇宮的規矩是皇帝定的,甚至整個天下的規矩都是皇帝定的。事死如事生,讓宮人給自己的妻子殉葬,到底是深情,還是薄情呢。
蘇清方忍不住歎息,瞥見屋外天色昏黃,自己竟然在太子府呆了這麼長時間,辭别道:“時辰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嗯,”李羨點頭,指着案上的月出瑤琴,“把它抱走吧。既然上了弦,要時常彈奏,才算不辜負。”
蘇清方笑道:“你又不是不會彈。”
“我現在和不會也差不多了。”
“學過,撿起來很快的。”
“懶得撿了。”
蘇清方:……也不能說這人懶。該忙的事他一點沒少忙。
琴音沉如鐘、清如磬,誰能不愛呢。蘇清方卻曉得無功不受祿,拒絕道:“我給你送弦,到頭來卻抱張琴回去。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
“那這樣吧,”李羨道,“仙石山下,有個松風隐士,培育了一種素心蘭花。你替我走一趟,就算我們換。你得了琴,我得了花,也算各有所用。”
蘇清方頗為動心,小心翼翼開口:“貴嗎?”
為了給李羨送禮,蘇清方真成窮光蛋了。
“……”李羨揉了揉眉心鼻梁,“其人性情古怪,主要看眼緣。樂意的,分文不取。不樂意的,千金不換。”
蘇清方瞳仁轉了轉,試探問:“不會是你不合他的眼緣,沒讨到吧?”
“……”
沉默就是承認了。蘇清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