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續看了幾個或單人演繹或雙人演繹的小短劇之後。
節目錄制進入中場。
第四場表演。
是一場小型的話劇表演,劇本選自知名近現代作家的經典作品——《孔乙己》。江逾白對話劇表演方面,他當初在解浮的劇組有粗略了解過。
這是一種感染力極強,角色人物情感張力同樣極強的表演形式,對演員的要求比電影要高上許多,因為話劇是現場表演。
《孔乙己》之前也陸續被改編過話劇幾次,卻一直沒有什麼特别驚豔的作品版本能一錘定音登上國家話劇寶藏的排行榜。
而這個題材也是之前幾場學員表演看下來,選得最為突兀的,可見主導和參與的學員估計心氣不會低到哪裡去。
燈光一亮,第四場的舞台已經旋轉了過來,正對着導師席位。
表演正式開場。
已經有人在場内了,首先展示在觀衆們面前的,就是幾個站着喝酒的短衣主顧,以及櫃台裡的掌櫃和小童。
外面還有兩三個短衣主顧也魚貫而入,幾人湊到一塊去,笑說趣事。
而更裡間被一道簾子隔起來的長衫主顧的說笑聲,也隐隐約約能透出來一些。
簡單的第一個畫面就已經為觀衆們的視角分裂了三個世界。
作為平民百姓普通勞動者代表的短衣主顧,掌握了更高的權力知識階級的長衫主顧,以及代表的是商人階級,在櫃台裡邊正算着賬的主家。
短衣主顧們言語說笑家裡長短,談論間不知道是誰提到了孔乙己。衆人頓時發出哄堂大笑,好似那是什麼很值得開心的樂子。
小童一面溫酒,一面側耳傾聽,十分好奇這些大人的事情。
“前些日子聽他說去做了老爺家抄書的。”
“你聽他說是去抄書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連人帶着筆墨紙硯一起跑不見了。”
“這倒是,實在我是第一個見這樣的懶漢哈哈哈哈。”
在這嘈雜的吵鬧聲中,主演孔乙己從門口處進來,興許是聽見了别人在說什麼,又興許是沒聽見,總之他徑直走到了櫃台前,頗為神氣地排出九文大錢。
“要溫兩碗酒,一碟茴香豆。”
掌櫃的見着孔乙己正要說話,孔乙己就又從兜裡掏出些錢來:“清賬。”就是要還他上個月在店裡喝酒欠的錢。
掌櫃的笑呵呵地接過來點了點數,在粉闆上把孔乙己的名字又擦幹淨。
茴香豆跟酒很快都擺上台面來,孔乙己久違地端起酒碗,神情暢快,而後又點點豆子,一口酒,一口豆子,竟是神仙一樣的日子。
一邊的短衣主顧就同他搭話。
“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
這青白臉色花白胡子的男人隻當聽不見,愣頭吃着東西。
“你一定是又偷人家東西了!”短衣主顧們見他不回答,又故意高聲嚷道。
孔乙己這下便不再沉默,睜大眼睛道:“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着打。”這話點燃了短衣主顧們的笑聲,廳裡十分熱鬧。
掌櫃的也不管,小童便偷偷也跟着笑。
孔乙己便在這樣窘迫中漲紅了臉,條條青筋綻出,努力為自己争辯說些什麼“之乎者也”、“君子固窮”,可惜沒人理他到底在說什麼。
店内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倒是這店裡的熱鬧,引來了鄰舍的孩子,他們跑過來圍住了孔乙己。
似乎是難得被這樣衆星拱月,孔乙己顯露出一些神氣來,他彎下腰給了孩子們一人一顆茴香豆,可惜小孩子們哪裡一顆能滿足,都還是盯着他碟子裡剩下的東西。
孔乙己連忙捂住,嘀嘀咕咕的:“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看豆,搖頭:“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于是孩子們又在一片笑聲中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别人也便這麼過。
*
策劃話劇的人,心思很妙,不選更具有表現性的其他劇本段落,偏偏選了開場來塑造。在社交中,第一印象往往是最重要的,同理,放在視聽語言的呈現上也是一樣的。
兩位導師都鼓起掌來,江逾白也沒例外。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話劇的現場表演,其中可琢磨的地方遠比之前那些學員作品多得多。
節目順序都是工作人員仔細考究後安排的。
開場給了一個表現比較驚豔的單人無實物表演,然後上來幾個平平無奇、甚至水平頗低的,這會兒驟然端上了一盆大菜,難免讓人心潮澎湃。
參演這個話劇的學員,除去安排過來的工具人之外,足有六七人。
這也在側面說明了……主演身份不簡單。
導師們不吝啬于表現出自己的溢美之詞。
“看得出來大家排這個話劇的時候都是很用心的,這樣的質量已經可以進入一部分話劇院的舞台了。雖然還有不足,但那也隻是因為你們閱曆尚淺。”孟儒點頭認可。
“光從表演中就可以看出來,你們之中大部分都對角色的揣摩有自己的深刻理解。”
“一個演員,要掌握自己所飾演的角色的思維模式,才能稱得上是一個合格的演員。”
而身為導演的唐侃則更加注重演員和整體的舞台設計:“我完全可以從你們的表演中看出真誠來,大家都是用了心的,不管是表演細節,還是服裝道具,這些都是你們的真誠所鑄就的。”
“尤其是在舞台上的三權分立的設計,這種階級和階級之間明顯的泾渭分明。”
“我不得不說,這點很讓我驚豔。”
江逾白沒有多說什麼,他還在垂眸思索。
主演帶領着其他學員坦然接受了導師們的贊譽,他本人看着挺淡定的,其他學員臉上有上妝沒那麼厚的,卻都能見着興奮的面紅耳赤了。
雖然他們之中大部分都是過來給主演當綠葉的,但是綠葉當的好,也有綠葉的活法,這要是被導師看中,進入導師的隊伍裡,至少人脈關系可以在拓展一二。
導師點評環節結束,這第四場表演也算是正式結束了才對。
偏偏主演沒有安分結束這一環節的意思,估計是得了背後授意,他刻意邁前一步,點出了始終沒有太多發言的江逾白,謙虛問道:“我這個人比較貪心,還想聽聽江老師的點評。”
她一開口說話,衆人才發現原來這是女生,這是女扮男裝來飾演孔乙己的。
兩位導師都有些訝然,節目組為了更好的現場效果,是沒有告知學員具體節目名單的。他們也不太清楚學員的身份信息,隻知道有幾場表演是趙新立标紅的需要特别注意而已。
主演溫向雪眼睛亮亮的,像是什麼江逾白的小迷妹小迷弟一樣。但這樣的作态,放在如今的江逾白身上,難免有些可笑。
因為江逾白是三位導師裡唯一一個“沒有”任何成就,也“沒有”任何作品的演員。
甚至再過一段時間,估計連演員這個詞都算不上。
江逾白并沒有繼續保持沉默,他看向溫向雪的視線中帶着欣賞之意。
無他,感覺是同道中人而已。
這麼多學員裡也就隻有這一個溫向雪。
立場不同、出身不同而已,但追求的東西,所持有的态度,他們是相似的。
“我的确是有兩個建議。”
所以出人意料的,江逾白還真的“敢”點評了。
*
幕後觀察室裡。
趙新立微微坐正身體,他立刻讓人把鏡頭集中到江逾白身上,想聽聽看有什麼能夠挖掘的。
*
“首先,你第一次排出九文大錢時所表露出來的那幾分神氣。”
“我知道你是想表達一個在他人眼裡生活困苦的人,卻能全款拿下吃喝玩樂的享受,對比起那些偶爾才能來店裡喝上一杯的短衣主顧,這一刻孔乙己是赢的。”
“他是穿着長衫還能全款不欠賬的喝酒的人。”
“可哪怕他是站着的,在短衣主顧們眼中,一個怪異的局外人一樣的存在,因為孔乙己穿着長衫。”
《孔乙己》中,掌握了知識和權力的長衫主顧可以坐着喝酒享受服務,短衣主顧隻能站着喝酒。穿着長衫卻沒有權力的隻能和短衣幫一道站着喝酒的,隻有孔乙己一個異類。
“但我要說的是,孔乙己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意象。也許在文學作品裡他是一個意象,但是影視化就會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表現方式了。”江逾白一針見血,溫向雪先是懵懂,而後才明白過來,眼前一亮。
而她身旁的,同樣是學員的人們,卻沒有這個悟性。
隻覺得這人是不是在光明正大的裝逼?
君不見其他兩位導師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了嗎?
溫向雪沒顧得上那麼多,她在腦子飛快的過了好幾遍自己的表演。是的,她就是先有了,孔乙己是個特殊存在、異類的文化标簽、文化意象,從此為出發點去進行演繹的。
江逾白說的問題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雞蛋裡挑骨頭的意思。
但溫向雪不這麼覺得,精益求精是她的人生信條。一部優秀的經典作品,從來都不是标簽化的,每個人都是活生生的人。
正是因為影片将這種鮮活的感覺拍攝了出來,因而才成為了真正的經典佳作。
江逾白并沒有在意其他人,他繼續對着溫向雪說道:“此外,角色是不會有沒由來的、莫名其妙的情緒的,每一個情緒變化都有其過去态和未來态的前因,人是活在當下的,但人的精神不會停留在當下。”
“在孔乙己喝酒吃豆,還沒有被其他主顧玩笑之前,酒和茴香豆就是他最高的物質享受了嗎?”
“并不是的,和他一樣穿着長衫的客人,那些客人在裡面,他甚至無法看見那些客人。你應當明白,在這個文本故事中,看見本身,也是一種權力。”
“店小二招待長衫主顧們的時候的那種殷勤和小童對他的冷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總的來說,你的表演太過飽滿圓滑,讓孔乙己的情緒變化一切原因都擺在了明面上,沒有給人留下足夠的解讀的餘地。”
“好的文藝作品是可以再三咀嚼的,每次重看都能獲得新的感受,從而察覺到角色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演員是什麼?”
“演員就是要比角色更懂他們自己。懂他們的思維方式、懂他們的處事風格。”
這一番話說的非常鞭辟入裡,溫向雪不期自己能聽到這樣辛辣的點評,當即都沒顧得上江逾白的存在,腦子裡已經開始預演了,再來一次她會如何表現孔乙己。
足足是冷場了好幾分鐘,還是溫向雪旁邊的人實在是尴尬的受不了,戳了戳溫向雪,才把她喊回神。
溫向雪連忙有些不好意思的朝江逾白鞠了一躬。
盡管同樣是鞠躬,但很明顯,這和之前的連連鞠躬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兩位導師的臉色有些難看。
唐侃倒還好,他本也不是專業的演員,也算認可江逾白的建議。導演圈裡,前段時間,誰沒羨慕嫉妒恨過解浮那小子。
可孟儒作為這行裡舉足輕重的大拿,被這樣雙标對待心氣不可能順。
他點評溫向雪的是誇贊,江逾白可是批評,結果人家樂呵呵的貼了過去,就喜歡聽批評不成?
“溫兩碗酒,一碟茴香豆。”
江逾白隻是念着孔乙己進入畫面之後的第一句台詞,并沒有在意這個鄭重的鞠躬,繼續有意且是自顧自的進行着自己的教學。
他的台詞頗有造詣,那些含糊的帶點方言感覺的台詞,每一個字都拿捏的恰到好處,情緒飽滿。
短短的九個字,就已經從隐隐帶着幾分欣喜到了有些落魄、頹喪。
這九個字偏偏還是一氣呵成的。
光是一句話,就有了畫面感,好像都能看到說話之人微不可查的神情變化。
實在精彩至極。
溫向雪登時眼睛一亮,口型開合,看得出來也是在自己練習這一句台詞。
攝影師作為一個普通人,在一邊進行自己的拍攝工作,他并沒有聽出什麼很高級的感受,隻是覺得這一句台詞說的還挺不錯的。
可江逾白這一句台詞說完之後,全場幾乎沒有人給出了反應。
攝影師搖搖頭,是一邊覺得有點尴尬一邊又隐秘的快感,真可憐。這台詞練得再怎麼高光也沒有用,江逾白不可能還沒看清楚自己的定位吧?
“江老師,您的指點真的太讓我驚喜了,甚至我現在覺得我演的孔乙己都太過于淺薄。如果能有榮幸看您的孔乙己的話……”溫向雪說着說着,都有些語氣飄飄然了,她目光十分熱切地注視着江逾白。
好像他是什麼稀世珍寶似的。
這個時候的溫向雪已經完全不後悔自己在幹什麼了,隻有對藝術的回味。
意圖很明顯,想看教學演示。她自己在腦子裡過,總感覺還欠缺些什麼——不愧是父親也誇過的演員!
江逾白沒有推拒。
但他起身的時候,坐在他旁邊的孟儒卻忽然說道:“演員為角色服務。小江,你臉上的繃帶會影響神态情緒向觀衆的傳遞,再者你上去是做教學式的演示,不好讓學員們猶抱琵琶半遮面,看得依然半懂不懂吧?”語氣中夾雜着幾分嘲弄。
這話可就太得罪人了。
但得罪歸得罪,反正是得罪得起的。
江逾白露出了個似笑非笑的淡漠神情:“是嗎?”他已經站起了身,本就身高傲人,此刻姿态更是有些……居高臨下。
他看着孟儒稀薄的發頂,像是在看一隻猛撞南牆的傻狍子。
孟儒愣了兩秒,不知道為什麼竟有些心虛起來,這股心虛很快轉換為怒意,一個落魄的毛頭小子,哪裡來的底氣。
“這是自然。”
江逾白無所謂這個,可有可無地點點頭。
反倒是溫向雪露出了幾分焦急的神色,她想要開口打斷,可她雖然背景不錯,但在這裡是沒有什麼插話的分量的。
而且,江逾白看上去并沒有拒絕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