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岄在經過祿子聖身旁時,輕聲問道:“不知祿子何時成了‘小王’?先王真的認可你了嗎?”
“你——”被戳到了痛處,祿子聖瞪着面前的女巫,但白岄隻是輕飄飄地瞥他一眼,便随麗季一同離開了。
走至憑欄處,麗季停了下來。
他探身向遠處望去,高台下的草木行人都顯得分外渺小。
“阿岄。”麗季沉聲問道,“你真從這裡跳下去了?”
白岄緩緩走上前,擡頭望了望撐在一旁的華蓋,上面珠玉如故,在春風的拂動中發出清脆聲響。
她的手輕輕搭在東側的欄杆上,“是啊,就在這裡。”
“你知道這有多危險嗎?!”麗季攥緊了手下的欄杆,閉上眼,“昨日膠鬲大夫告訴我,你那時受了很重的傷,他派人将你送出朝歌,也不知你到底能不能活下來……你父兄到底為什麼要你做這些……?”
白岄側身看向他,“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躍下高台,散播流言,一為拖延時間,令族人順利離開殷都,二為今日,在神明面前争得一席之地。這是當時,我們能夠計算出的最好的方案。”
麗季搖頭,“……别再做這麼危險的事了。不論多絕妙的計劃,都不值得你搭上性命。”
祿子聖攥着拳,重重砸在坐席上,“伯父當初不是說,要借周人的兵力,裡應外合,讓我取代先王,為何我趕來朝歌,所見乃是周人在城中肆意抓捕先王的近臣?”
微子啟與貞人涅對視一眼,俱不言語。
白氏族人離開殷都後,商王新任命的大巫名鹖,曾是王宮中負責豢養鳥兒的小臣,因與貞人涅相善,受他扶持成為大巫。
他一向唯貞人涅馬首是瞻,此時自然也要為貞人涅開脫,忙道:“祿子有所不知,我等原本計劃萬全,要以退為進,感念西伯前來讨伐先王、匡正社稷的義舉,随後宣布先王自愧于天下,已于鹿台自經,于是我等便請西伯主持大事,擁立您為王,仍封西伯為三公之一,命其主持西土各方國的事務。”
“大巫計劃得挺好。”祿子聖斜倚在小案上,看着他,“那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巫鹖不悅道:“誰知那白氏女巫突然出現,平民與貴族都因此大驚失色,認為她是神明所使,周人乃天命所歸。還有膠鬲,在一旁說什麼西伯已自稱為‘王’……”
貞人涅正閉目思忖,“膠鬲昨日為何沒有回報此事?他不會不認得女巫,他過去分明與巫箴相善。”
說到這裡,貞人涅恍然,“微子,膠鬲如今人在何處?”
微子啟道:“聽聞屬下回報,他已攜家眷離開朝歌,前往牧邑投靠周王。”
“看來他早已在為周王做事。”貞人涅歎口氣,“我早知那些平民和奴隸都是信不得的,與周人一般反複無常,微子是信錯了人。若非膠鬲反水,煽動平民說出王上去向,我等還能借由燎祭之事,扳回一局。”
雖然公布燎祭的詳情,于貴族們也很不利,但先把外患擺平了再處理内憂也不遲,強于現在這樣處處受制于人。
微子啟搖頭,“不,巫箴也好,膠鬲也罷,隻是他們的借口罷了。就算沒有她,也會有其他的‘天命’。”
“巫箴……?”祿子聖皺眉,“她就是當初從摘星台跳下去、屍骨無存的女巫?”
微子啟道:“當日我不在朝歌城中,但有不少貴族親眼見巫箴被風卷下高台,應是做不得假。”
能拼上性命做到這一步,這些巫祝們還真是瘋狂。
“哦,說到這個,還不是貞人幹的好事嗎?”祿子聖沒好氣地看着貞人涅,“你看看,當初你非要對白氏趕盡殺絕,這下好了,那女巫不僅活了下來,還投靠了周人,如今她回來了,隻怕第一個找你報仇。”
貞人涅幹巴巴地笑了笑,“祿子多慮了,巫祝行事與常人不同,周王也會約束她,不會來尋我報私仇的。”
祿子聖不以為然,“貞人,她可是主祭,你也知道那些主祭都性子古怪,行事殘忍,我勸你先下手為強,早些把那女巫給解決了才好。”
祿子聖看向微子啟,“伯父,那現在怎麼辦?難道就吃了這個虧,任由周人取得天下?”
“便依照周王所說,你前往殷都繼位為王,廢除先王的政令以安撫、聯絡殷都的貴族舊人,取得他們的支持。”微子啟起身,走到高台上,“至于朝歌城中,本就都是先王提拔的新貴,他們對先王死心塌地,我也難以管束,便交由周人處理,不必耗費我們的力氣了。”
也隻能如此了。
說到底,大家都是心懷鬼胎、與虎謀皮。
隻不過如今他們棋輸一着,讓周人給占盡了先機,願賭服輸,自然要接受這樣的結果。
微子啟憑欄俯瞰,陽光正灑落下來,城邑繁華如舊。
傳說巫祝能從星象雲氣之中望見未來之事。
當年女巫從此處躍下高台,是否已預見了今日王朝的傾覆?
自成湯大敗桀于鳴條,商受夏之大命,曆經十七世三十一王,享國五百五十四年。
煌煌大邑,餘烈将銷。
天下共主,從今日起,改為周。
人祭的王朝,至此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