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懷暈得迷迷糊糊時,隻覺全身燥熱難耐,好似有人将他從陡峭冷風肆虐的山巅上,扔到了沸騰的熱鍋中,一股熱過一股的燥浪将他逼醒。
入眼頭頂紅瓦上生着晶瑩剔透、根根分明的蜘蛛網,左側熱意伴着水汽席卷而來。
沸水滾燙燒熱聲占據耳朵,伴着爐子中的柴燒得劈啪作響。
謝懷一個挺身掀開被褥,裡衣潔白幹淨,他下意識摸了摸幹涸的嘴角,嗅不到想象中的鐵鏽味。
可觀看一遭四周,屋子裡簡單擺放着家具、床榻,幾張矮凳和一處煮茶水的爐子,這樣簡陋的房屋分明不是他的閑王府。
思忖起暈倒前的那封信,謝懷隻覺一口氣卡在了嗓子眼裡上不來。枉他是大夏新君親封王爺,竟被一介臣子蒙騙數十年,才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早已奔赴黃泉。
而自己卻和殺害恩人的仇敵同朝為官、言笑晏晏。
他閉了閉眼,将湧上的情緒壓下,想來那魏楚之慣會僞裝,如若不是他遊曆時再臨扶搖鎮,怎知道這位魏大人的夫人早就換了人。
謝懷初以為是扶搖鎮附近的馬匪滅了闫家,他在鎮上問起才知曉,那年闫府起火時隻有魏楚之逃了出來,後又娶親當朝太傅之女,從此平步青雲。
他心覺古怪,才去盤查當年火災一事,好在找到當年一位闫府下人,才知當年闫家正籌備舉家遷往京城,當時魏楚之已高中進士,不知為何在這樣的情況下,何故燒了一把大火将闫家滅門。
看完那封信的謝懷忍不住發出譏笑,黑眸沉沉,人心有時比惡鬼更可怕。
那闫家本是富貴之家,奈何招了個黑心的贅婿,想來是商賈之身的贅婿身份,擋了魏楚之在朝堂上的腳步,這才在投奔太傅後,演了一出火燒闫府的毒計。
少女面泛粉潤的嗔怪嬌俏樣子,好似猶在眼前,一雙秋水剪影似的眸子隔着黃泉與他遙遙相望。
謝懷當即心中氣血上湧,一口鮮血噴散在紙張上,疑似失去了所有力氣和手段。
隻歎息要是當年再勇敢些,不去管她是不是已定婚約,他都不用在獨身十餘載後,聽聞她早就身死的消息時,悲切到吐血暈倒。
他心悲如枯涸沙漠,呆愣愣地無意識握着拳頭,全然沒注意到早年受盡創傷的身體,如今輕快似飛燕,呼吸都順暢許多。
正恍然之際,一道刺目亮光從撩起的門簾處照耀進來,長久不見陽光的謝懷擡手去擋,劍眉鎖薄怒升,“哪兒的奴才,這般沒規矩。”
出口的青澀嗓音帶着許久未張口的沙啞,聽起來又粗又可笑,像隻河邊捉不魚急地嘎嘎叫的鴨子。
謝懷怔愣地放下擋光的胳膊,這才第一次意識到有些地方好似不太對勁。
手端托盤的侍女與他四目相對,他方才的話猶在耳邊,随即響起毫不吝啬地笑聲,雖然侍女在極力克制,但從她下壓唇角溢出來的笑容,看起來是那麼刺眼嚣張。
謝懷心口一堵,閉上眼不願去面對,臉上漸漸升起一片紅暈,怒意更甚。
府中的管事真是越發不上心了,怎如此不知禮數的奴才都敢往他身邊送,看來是每月府中俸祿太多,還需削減一二長長記性。
正想着要如何懲治王府下人不盡職時,他手邊遞來一杯茶水,“小郎君昏迷多日剛醒,想必是喉嚨幹渴難受,實屬正常。”
他下意識接過杯子,将其中茶水一飲而盡。穩下心緒後才注意到諸多疑惑之處。
方才這侍女叫自己小郎君?
這種稱呼他得有近十幾年不曾再聽見過,現京城中誰人見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稱一聲王爺千歲。
“你真不知我是誰?”謝懷握着瓷杯的手逐漸收緊,緩緩意識到這裡處處透着的違和感,是從哪裡來的。
侍女狐疑地盯了他幾息,反問道:“我怎知你是誰,你前幾天剛被小姐從山廟上救下來,一連幾日未醒,莫不是睡傻了,還當自己是個金元寶,誰人都認識你。”
她收走謝懷手裡的杯子,照例将房中打掃一遍,一邊盤算着要去告知小姐這人醒來的消息,一邊詢問道:“郎君可是知道自己家住何處,回頭讓人送你回去。”
“不知。”
“那你叫什麼,總該是忘不了吧?”侍女隻當他年紀小,出門意外遇險不記事兒也正常。
“不知。”
“你的姓氏總要記得吧?”侍女還沒見過這樣的人,以為他在戲耍自己,多嘴又問一句。
“不知。”
侍女手中掃灰的雞毛撣子倏然掉在地上,因為問完這些問題後,她就見床榻上的小郎君通紅了一雙眼,似是被她問到了傷心處。
謝懷抽動着鼻子,搖晃着腦袋道:“我真的不記得了。”知道也要說不記得,他收回剛捏了一把大腿的手,慌亂如麻的思緒被疼痛刺激,刹那間變得條理清晰。
“好了、好了,郎君莫要傷懷,不記得便罷了,你先歇息。”侍女見他悲痛萬分的神色,不好意思地上前為他蓋上被子,轉身便慌裡慌張去尋能做主的人來。
十根完整無缺的手指展示在眼前,如此直觀明了。謝懷反複查看,遙想之前他為新皇,亦是他二皇兄辦事時,曾被削掉的半根右手小指。
他又仔仔細細端詳半響,這雙手修長白淨,别說斷缺的半根手指,他十個指尖白嫩到不見一點繭子。
謝懷不相信自己真回到十多年前,又在房中找來一面銅鏡。
鏡中人長相俊雅中帶着青澀,面若中秋月色如春曉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畫,比他見慣了的那張臉稚氣些許,不過倒真是繼承了皇室素有美貌,也比以後要俊美亮眼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