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青銅城時已近傍晚,太陽尚未西沉,月亮已懸在霧藍的天上。
“秀秀師妹,方才跟你站在一起的那個姑娘,是你什麼人?”
走在隊末正出神的秀秀吃一驚,回頭一看,笑容溫和的青年站在她身後,正是「非攻隊」的統領蕭離。
“你說珑玲姐?”
秀秀眼珠靈動地一轉,答:
“她……是我哥哥的朋友,家中遭難,來青銅城投奔我們家的。”
“你哥?梅子輿?”隊伍裡不知是誰出聲,“梅子輿我認識啊,還一同吃過幾次酒呢,那小子長這麼大就沒出過青銅城,哪兒有城外的朋友?”
“梅子輿是我堂哥,我說的是我親哥。”秀秀面不改色道。
同組的師姐有些意外:“親哥啊?秀秀,以前怎麼沒聽你提起過還有個親哥?”
秀秀聞言望了眼枯枝上的弦月,稚氣圓臉上浮上一種欲說還休的愁緒。
師姐恍然,差點忘了,秀秀家原本不住在青銅城,興許她這個哥哥當年是跟她爹娘一樣,因邪祟屠村沒了,所以平時才不常提?
多嘴多嘴,怎麼戳人家痛處呢。
“師兄師姐,我有個一直想不通的問題,想問問你們。”
秀秀岔開話題:
“你們說,一個人明明殺了另一個人,什麼情況下,她會對這個死去的人特别在意,在意到連他的家人,都一并照顧啊?”
一名師兄道:“幡然悔悟?”
另一人道:“愧疚彌補?”
“等等。”一位師姐敏銳察覺到什麼,眯了眯眼,“你說的這兩個人,是不是一男一女?”
秀秀神色莊重地點點頭。
師姐了然冷笑:
“定是狗男人見利忘義,痛下殺手,待人死了,又故作深情,彌補旁人以慰心安,這種癡男怨女的事,我在話本上見多了!”
周圍的墨家弟子俱是一副頗為受教的模樣,就連秀秀也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難怪在梅家,大伯娘他們那麼對她,她都能忍呢,原來是心有愧疚啊。
這樣想,秀秀内心的愧疚感輕了幾分。
等等。
原來司獄玲珑喜歡梅池春嗎?
啊?這聽上去有點驚悚啊!
秀秀開了這個話頭後,樸素的正義感使得周圍幾個墨家弟子一路上都在激烈讨論“殺千刀的狗男人”和“談個戀愛不要命的蠢女人”。
秀秀默默聽着,縮了縮脖子想:
……但願他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現在罵的是誰。
-
雨勢漸小,珑玲走過一條條積水巷道,返回城中。
“——吃白飯的每天不想着早點回來幹活,又跑去哪兒躲懶!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辰了,還不趕快去挑水!等着老娘又做飯又挑水給你們喝啊!”
剛跨進梅宅大門,一根扁擔就被塞到了珑玲手裡,大伯娘潑辣的嗓音震耳欲聾。
珑玲被扁擔塞了滿懷,卻隻是動動鼻子,眼眸倏然一亮:
“今晚吃紅燒肉?”
“我看你像紅燒肉!再磨蹭晚上一粒米都不給你吃!”
梅大伯正在院子裡喝茶逗狗。
瞧見珑玲肩上抗的兩個大銅皮桶,他面露不忍,緩聲勸:
“咱們家不是有内城引出來的地下水嗎?打開龍頭就能取水,何苦再讓孩子去……”
“龍頭取水十升就是一吊錢,有個吃白飯的不使喚你花這個冤枉錢?心疼孩子你去挑水!”
一聽這話,坐在藤椅裡的中年男人立刻扭頭裝死,嘬嘬嘬地又逗起小黃狗來。
“珑玲姑娘餓了?我這兒有吃的,不知珑玲姑娘嫌不嫌棄。”
廚房裡鑽出一個年輕人,珑玲回過頭,看到一張熟悉的瘦猴臉。
這張臉生得其實不算難看,隻是臉上堆着笑,讓本就不大的眼睛看上去更像指甲在臉上掐出來的一條縫,不懷好意的光從縫裡透出來,讓人生出一種被凝視的微妙不适。
珑玲倒是沒露出什麼厭惡神色,反而用那雙濃黑瞳仁不錯眼地盯着他瞧。
明明是一家人,怎麼能長得一點也不像呢?
“好啊。”珑玲接過了他從廚房裡順出來的黃瓜,還道了聲謝。
梅子輿笑:“跟我無需如此見外,你也不用怕我娘,她刀子嘴豆腐心,也就嗓門大,不會欺負你的。”
珑玲颔首:“我知道啊。”
真是善解人意惹人憐愛啊。
梅子輿眼神暧昧地打量眼前少女。
她看上去十七八歲模樣,清瘦如柳,挺拔如鶴,白玉茉莉似的一張純澈面孔,正是讓男子一見了就不由自主生出保護欲的類型。
就是那雙濃黑且大的眼瞳烏漆漆的,總有一種非人的異樣感——
好像她下一刻手起刀落,臉上神情也不會有分毫波瀾。
抛開這點奇怪的聯想,梅子輿又朝珑玲靠近了些,樹幹正好遮掩住兩人的身形。
他狀似不經意地伸手搭上她肩頭,道:
“不過,如果真受了委屈,可一定要告訴我,天大的事,哥哥給你撐腰,就算是我娘,我也不怵她……”
“真的嗎?我昨天還瞧見你偷了家裡一吊錢被大伯娘抽巴掌。”
珑玲咬了一口黃瓜,齒間有鋒利的脆響。
“而且大伯娘對我很好,你給我撐腰做什麼?”
梅子輿眉頭不解地擰了起來。
對她好?
把她當燒火丫頭使喚,這叫對她好?
“剛剛的話,你别讓大伯娘知道了,她對你那麼好,還時不時炖補湯給你喝,你凡事都該向着她才對。”
“等等——”梅子輿打斷她,“什麼補湯?”
珑玲三下五除二咬碎了一整根黃瓜,鼓着腮道:
“你之前不是吵着喝什麼牛鞭湯?大伯娘讓我跑了好幾日也沒買到,隻能換了種材料,反正都是鞭,差不多吧。”
梅子輿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
“……你換了什麼材料?”
“當然是就近取材,東西新鮮吃着才放心啊。”
就近取材。
東西新鮮。
梅子輿一瞬間聯想到她每日在城裡運的那些屍首。
“嘔——”
珑玲困惑地看着突然沖出去嘔吐的青年,腳下,一隻小黃狗蹭到她腳邊,珑玲蹲下摸摸它的頭,又歪頭看它後方的傷口。
“是不是不痛?”
珑玲抱起小狗,蹭蹭鼻子笑道:
“肯定不痛,墨、劓、剕、宮、大辟這五刑裡,我最擅長的就是宮刑呢。”
小狗嗷嗚一聲,尾巴耷拉。
挑水回來時,天色漸暗,青銅城内各戶人家亮起燈盞,街巷裡響起催促孩童歸家的聲音,挑着兩大桶水回家的珑玲在廚房看到了大伯娘給她留的飯菜。
關上廚房門,在小桌前坐下,珑玲想,梅家的人待她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