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啟程以來,他在路上總是很忙碌,除卻講經的時辰,她幾乎從未見到過他,亦不曾主動去尋。
尤其入夜,她去往自己的馬車,而他前往營地最中間,離得不遠,卻因隔了幾座帳篷,燈火闌珊間,仿佛兩個世界。
日日守着這樣的距離,就像守着心中的楚河漢界,不越雷池,不予奢望。
而今日,長風銀河之下,她衣擺獵獵,逆風而行,踏過每一寸過往不曾踏足的距離,穿過衆多僧帳,向那處而去。
他卻不在。阿瓊尋了一圈,連比丘尼明覺的身影都未曾瞧見。如此不同尋常,讓她的腳步不由多了幾分急切。
慌忙攔住一個路過的僧人,聲線有些發抖,“這位師父,可曾見過聖僧?”
僧人目不斜視,雙手合十,“女施主不妨往北去尋,比丘尼法師應當知曉一二。”
匆匆道謝,她提着裙擺,幾乎跑了起來。
北面臨山,周遭荒漠戈壁,并無幾座駐紮的帳篷,還好月色算得上明瑩,她還望得清前路。
路的盡頭,隐隐有幾個人影,分辨不太清,可她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忽然,一柄戒刀突兀擋在面前,阿瓊險些撞上去,驚出一身冷汗。
一個高大的武僧現身,怒目圓睜,“此路不可再向前。”
阿瓊心仿佛都要從胸口裡跳出來,勉力抑住不穩的喘息,問僧人:“師父,聖僧可在前面,他可安好?”
武僧鐵面:“與施主無關。”
阿瓊眼眶泛紅,執拗道:“師父要麼答我,要麼,放我過去。”
話音未落,戒刀幹脆利落地向前,橫上她的脖頸。
阿瓊卻不懼,她甚至向前一步,直直看着武僧,“放我過去,我去問比丘尼法師。”
一絲血線從刀刃流下,武僧皺眉,手稍往回收了半寸。
看阿瓊還要向前,似乎就想這般逼着一直過去,武僧不可能對無辜者開殺戒,一瞬收回戒刀,大掌擊出,想将她擊退,打暈了最好。
阿瓊呼吸一滞,可他太快,她根本閃避不開。
“住手!”
發絲被掌風帶得高高揚起,阿瓊面色泛白,腿腳發軟,身子晃了晃。
武僧已退到一旁,戒刀入鞘,合十躬身:“比丘尼法師。”
比丘尼到阿瓊身前,擡手扶她。
“施主怎的來了?”
阿瓊纖長的眼睫染了濕意,輕拽住比丘尼的衣衫,“法師,聖僧呢?”
這麼一提,比丘尼方憶起,相曜臨行前要她幫忙使人告知一聲,她适才忙着與摩诃那個木頭争執,倒是将這事給忘了。
歎了口氣,安撫道:“聖僧另有要事,今日不能講經。夜已深了,施主還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可阿瓊心慌得止不住,“法師,煩您告訴我,究竟,是何事?”
往日屢屢幫她的比丘尼,此刻卻怎麼都不松口:“此乃我佛門中事。”
阿瓊身子輕顫,擡眼,透過模糊的眼環顧四周,可沒有一人,是他。
淚順着臉頰滑落,月輝下,晶瑩若淨瓶滴露。
再看向比丘尼時,幾乎,就要跪下乞求。
“……那,那他在何處,可,還安好?”
比丘尼幾番動容,但規矩不能破,便也隻能鐵石心腸,緘口不言。
阿瓊幾乎被逼瘋。
她來不及思考,為何自己潛意識裡那麼笃定他出了事,笃定若再見不到……
她隻知怕,從來,都沒有這樣怕過。
“師叔,便讓她去吧。”
律僧摩诃高大的身影遮住月光,神情一絲不苟,極是認真。
“不行!”
比丘尼還未開口,明覺正色擋在摩诃面前,正對着阿瓊,雙臂張開。
那樣的目光,讓阿瓊遍體生寒。
“不能讓法師再見她,動搖佛心。”
“明覺……”
阿瓊唇發顫,刹那,氣力抽絲般從身體裡抽走,血脈凍結。
明覺看着她,像看着仇人。
“若非為了救你,解去藥毒,将最後一枚清碧丹用了,法師本可以捱到寺中的,又哪裡需要在這荒郊野嶺……”
“明覺!”比丘尼厲聲呵斥。
“聖僧行事,何時用你置喙!”
阿瓊搖搖欲墜。
她一向知道,聖僧之于明覺,不比她淺,可當這矛頭對準她,才知,幾乎,不能承受,無法承受。
那一日意亂情迷,難過得差些死去的感知裡,隐約知曉,是他用藥,救了她。
可原來,這個藥給她用了,會害他至此嗎?
明覺被比丘尼拉到身後,依舊恨恨看着她。通紅的眼,一看便知是哭了許久。
心越來越沉,也越來越痛。
懼怕幾乎要将整顆心狠狠壓碎。
若,若他……
“施主,去吧。
沿着這條路,一路向北走。”
踉跄的步伐,甩開身後隐約的争執,她聽見摩诃似乎在說她的身份,似乎在說,佛心二字,本非逃避與割舍。
月落枯枝,恍惚間,阿瓊想起與缱夢的最後一面,想起被層層剖開的,殘忍的真相。
【……尤其,是媚香。
此香用得多了,人被藥浸透,便再也離不開,舍不掉。
用時情欲洶湧,長久不接觸,又會身虛體弱,日漸衰竭。
盼君樓控制樓中妓子便是這種手段,隻是,遠不如此香上乘……】
所以,他的清碧丹可以解媚香,讓她不必餘生皆為其所困。
可他的心魔,也需清碧丹。
他給了她,那他呢?
佛子,困于心魔……
阿瓊隻是稍稍想想,都接受不了。
他是萬人的至高信仰,若他因此動搖佛心,她便萬死也難辭其咎。
淚落下來,四野荒蕪,她漸漸哭出聲,無措地喚他的名字。想着他喂她丹藥的模樣,想着他堅定溫和的眼眸,泣不成聲。
不知走了多久,跌跌撞撞入了一處空明山谷,心若有所感,回眸望去。
弦月盛滿清輝,灑落人間,他就在山口那處,未着袈裟。
單手撚珠,遙遙相望,清輝如霜,落滿他蒼白虛弱的眉眼。
阿瓊的淚,頃刻洶湧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