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瓊沉入的夢裡,光怪陸離,冥冥心懸在半空,如等待着最終的宣判。
朦胧中,好像有人在喚她的名字。
阿瓊迷朦睜開眼,怔然定住,攝魂勾魄般,再挪不開半分。
聖僧一身月白嵌金袈裟,玉曜雍華,背後朝陽耀目,而他正傾身,玉色無紋的寬大手掌,向她伸來。
久久相望。
阿瓊不禁伸出手,被他隔着衣袖拉起。
盛大的白日驅散夜裡所有的懼怕與幽晦,她從水面浮起,于是水面下的所有,都仿佛不存在……也,不應存在。
後退小半步。
“多謝聖僧。聖僧無事,便好。”
長袖,遮住泛白發顫的指梢,和,頃刻汗濕的掌心。
相曜莞爾,笑看着她:“貧僧法号相曜,施主喚貧僧相曜即可。”
阿瓊喉間有些發不出聲音,幾息後,才道出一聲好。
在心裡,依言,念了許多、許多遍。
如一筆一劃,刺破血肉,刻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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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盛之時,長長的隊伍再次啟程,遙遙沿着山腳蜿蜒。
相曜每日依舊守諾為阿瓊講經,阿瓊本就聰慧,一心一意學時進步神速,相曜毫不吝啬誇贊之言,說得阿瓊每每禁不住彎了眉眼。
隻是每日講經後,她再不會擡頭久久望他的背影,隻臨行前執弟子禮,客氣地問候一句:
聖僧,今日安否?
聽他道安,眸中便浮起安心的暖意,星火般粲然動人。
直到最後一日,直到,最後一卷書冊,也翻到了尾頁。
字音落下時,阿瓊緩緩擡眸。
許久。
誰也沒有同往日一樣,說起道别的話。
相曜牽起唇角,同樣的笑,卻分明,與往常有什麼不同。
他開口,盡是牽挂的叮咛。
“約莫明日午時,此行便可至昭煌寺。昭煌寺中供奉長明燈事宜已有慣例,到時施主安頓下來,跟随僧尼指引便好。”
“寺中規矩雖多,卻并非為約束外來香客,施主閑暇于寺中行走時,若見有人把守,繞開即可。
不慎擅闖亦無事,使人與貧僧知會一聲。”
“……長明燈,供奉滿七七四十九日,施主便可自行離去。往後,皆由寺中僧人看護,可保燈火,代代長明。”
阿瓊點點頭,沒有接話,而是開口:“聖僧,今日……”
“今日甚安,勞施主心憂。”
雙手合十,緩言道安,望着她的眼,那麼那麼暖。
然,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再美好的時光,都,終有結束的一日。
他還是轉身了。
阿瓊眼睜睜地看着。
看着他擡步,向前邁開,一切都與平日沒什麼區别,她卻仿佛今日才意識到,原來人的腳程這樣快,步子這樣大。
快到她來不及反應,便要真的消失、再也不見了。
“聖僧。”
阿瓊失聲。
相曜頓住步子。
阿瓊往前一步,忍着淚意,“若,若四十九日之後,我不想離開呢?”
相曜捏緊佛珠。
“天下之大,施主自有歸宿。
昭煌寺,并非施主久留之地。”
阿瓊呼吸一顫,急急又上前兩步,“天下之大,為何昭煌寺不行,你怎知對我而言,何處是歸宿?”
相曜似是無奈,輕歎一聲,“佛門清修之地,施主塵緣未了,如何能作歸宿。”
一句塵緣未了,讓阿瓊潰不成軍。
顫着聲音,“可,可我放心不下……”
相曜目光泛起微波,額邊青筋若隐若現。
她攥着衣袖,指尖越來越緊,一字一頓如咿呀學語。
“聖僧,是,天下人的聖僧,安危關乎蒼生,我複姓皇甫,注定,應為天下人着想……”
阿瓊從不知,原來這些日子的所識所學,第一回的用處,是在這裡。
可以讓她磕磕絆絆地冠冕堂皇,為自己的心,尋一個可以讓人,接受的理由。
可她自己知道,她終究不是個合格的學生,他的心裡裝滿了天下,而她,從來自私,不曾學到他半分。
天下與他,她永遠,都隻會選他。
相曜久久未言。
夜幕月如霜,若隐若現,哪怕薄雲散開,亦隻餘一彎極細的弦。遙遙處荒漠蒼茫,近處層林盡染……不覺,已至仲秋。
他仰頭眺望,頃刻間,仿佛将天下望盡。
欲說什麼,卻看見了前方愈近的人影。
阿瓊亦望見了,她認出,那是律僧摩诃。
隻是,為何,他身後還跟了那麼多武僧?
心上浮起不祥之感,不由上前,直至他側後方。
“師兄。”
相曜雙手合十,微微躬身。
“師弟。”摩诃面無表情,眼眸深處,藏了不忍。
阿瓊看到,相曜行禮後沒有将手放下,而是伸出,将腕上佛珠褪下,放在了一旁躬身候着的武僧手中。
阿瓊不解,卻見下一刻,摩诃拿出了……鐐铐?
與皇甫族滅那日,皇甫族人身上的,一模一樣。
心如被一擊,泛起尖銳的痛。
阿瓊不懂,佛子,為何要鐐铐加身?又是何人要他鐐铐加身?他,又犯了何罪?
眼見就要穿入他指尖,阿瓊腦中嗡的一聲,來不及思索,身已擋在他身前。
鐐铐被擊開,蕩着擊上她的腕骨,一瞬間痛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