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阿瓊看着他的眼,問:“那日,是法師告知殷姬的嗎?”
摩诃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隻臨走前,雙手合十,鄭重言謝。
桐芷知曉她在此,卻因嚴密的把守久不得入,一日,終尋了法子進來。
阿瓊正将煎好的藥送到比丘尼手中,回頭,便見桐芷立在院門之外,見她看來,無聲行了一禮。
她好似也經曆了一番劫難般,望着她的眸光那麼複雜,糾成了結。
阿瓊引她入内,在偏房稍坐。
見她不自覺看向自己腰間,伸手,将景天墜取了下來,遞給她。
淺淺彎出一抹笑:“桐芷之前見過此物?”
桐芷放在膝上的指節收緊,眼有些泛紅,卻搖頭,啞聲:“不曾。”
阿瓊見她未接,緩緩收回。
低眉間,目光滿是柔意,萬般懷念地輕撫,“這便是我與你說過的,故人之物。”
“她與我相依為命,是我此生,最親、最近之人。”
“我千裡來此,便是,為了給她供上一盞長明燈。”
“那,佛子……”
桐芷聲有些顫。
阿瓊沉默許久。
“阿荼最大的心願,是與家人團聚。佛子應我之求,為阿荼超度償願,也是因他,我才知昭煌寺的長明燈。”
“除他之外,所有人,都不肯救阿荼。”
桐芷呼吸急促一瞬,面色蒼白,猝然閉目。
“她,是何模樣?”
阿瓊擡頭,看向她,“與你,很像、很像。”
“眉眼幾乎一模一樣,隻是更清秀些。”
“記憶裡,獨處時她總是不開心,我去時才會有些笑模樣,我便總是去鬧她,盼她,能開懷些。”
“她照顧我,護着我……是我無用,連累了她。”
桐芷淚幾乎奪眶而出,但終究沒有,她死死按耐,攥得掌心尖銳地痛。
一字、一頓地問:“娘子,可是,複姓皇甫?”
阿瓊沒有回答,寂靜裡,十指蜷起,将景天墜緊緊握入掌中。
眼落在虛空,眸中澄澈無波,明鏡般,原原本本地映入世事變遷、愛憎嗔怨……
樸素的房間,簡簡單單的裝束,可桐芷看着她的側顔,卻恍見虛天神女,以苦難之身,悲憫世人。
深吸口氣,緩緩起身。
“奴婢出身皇甫氏,亦曾在宮中侍奉天子,遍讀經閣典籍。”
“知曉,皇甫氏天命國師,若為男子,必為帝師,若為女子,身許帝王。”
“娘子往後,萬要珍重。”
最後四字,似是單純的臨别之語,又似,話中有話。
阿瓊仰頭,桐芷低垂的眉眼掩去了所有情緒,這般神情,又不像了。
“身許,帝王?”
嫁衣如血,金钗喜帳,缭繞情香,被粗暴扼住的細頸……說起來,倒勉強對得上。
桐芷雙手交叉握于腰側,屈膝福身。
“奴婢該回了。”
阿瓊頓了幾息,颔首。
桐芷走後,阿瓊獨自坐了許久,直到日暈漸斜,到了熬藥的時辰。
才系好玉墜,起身離開。
過了最危險的時候,相曜好得很快,用比丘尼的說法,佛子本就武藝不凡、身強體壯,不然,這麼多年,也挨不下來。
阿瓊扯扯唇角,垂眸:“這樣啊。”
“多謝法師。”
比丘尼看着她,搖頭歎息,“你這孩子……”
又勸:“過兩日,他便要醒了,進去瞧瞧吧。”
阿瓊心口一滞,沉甸甸的痛悶悶擊開。拒絕的話哽在喉嚨裡,怎麼也無法如之前一般,逼自己道出。
睫羽顫着,掩去眸中澀苦的濕意,沙啞,嗯了一聲。
比丘尼拍拍她的肩,帶着兩個侍藥的沙彌從院門離開了。
院落中,一時悄無聲息,隻餘阿瓊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撞着心房。
心底有隐約的呼喚,像是她曾聽到過,聽到有人曆經日久、連綿不絕的思念。
漸漸沉澱成了愛與悲傷,弘大到,更勝不盡的宇宙時空。
阿瓊的手扶上了窗。
窗紗很薄,足以看清他的模樣。
他睡得極為端正,雙手交錯,規整地置于腹上,樸素的薄衾覆住身軀,邊角自然垂下,輕輕向裡窩着。
這幾日,有時她會想,若他一直這樣睡着就好了。她便,也可以這樣,一直看着他。
淚順眼角,緩緩流下。
心承魂靈之痛,不穩地顫。
但她到底,還是想他睜開眼,想他立于大殿之中,在漫天神佛的俯視下,為殿外期盼佛子之人,一一賜福,指點迷津。
讓無數人,如她一開始般,被他所救,跪于蒲團,虔誠祈願。
仰頭,一眼,便見聖僧。
手順着窗紗木格,腳步輕移,短暫的阻隔之後,眼前,再無遮擋。
透過朦胧淚眼,萬般貪戀地,看着他。
恍惚,有無邊的溫暖,代替冰冷的世事滄桑,安然相擁。
她從無盡的淚水裡,輕輕地,彎出一抹笑。
腳步擡起,木檻很矮,她卻好似費盡了所有力氣,才很慢很慢地,艱難,跨過。
落葉沙沙,飄落下無盡的相思。
她蹲在他的榻邊,手攀上榻沿,小心翼翼,握住了他的指梢。
哽咽的喉間許久許久,才溢出些許不成調的話音。
正要說些什麼,房門傳來三聲咚咚的敲擊聲。
阿瓊身子一顫,手失措攥住了他的指梢。
來人雙手合十,一闆一眼地傳話:“阿瓊施主,住持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