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蘇曉雯其實很嫌棄她。
因為鄧嬌有鼻炎,經常打噴嚏,流鼻涕,蘇曉雯一邊叫她鼻涕蟲,一邊給她甩了包紙巾,幫她擤鼻涕。
蘇曉雯經常占着年齡大點,比她長得高點的遊戲,偷偷把零食藏在她夠不到的地方,還義正言辭地告訴她,她還小,不能多吃這種零食,不然就長不高了。
鄧嬌晚上睡覺不安穩,會夢遊,說夢話,以前睡大通鋪的時候,小朋友經常被她吓到。
為了不讓小朋友被吓到,她隻能被安排到單人宿舍去,鄧嬌晚上睡覺怕黑,總是睡不着,睡着了也做噩夢。
後來,蘇曉雯和施宜也申請調了過來。
奇怪的是,鄧嬌再也沒有夢遊過了。
所有的蘇曉雯,拼湊起了眼前這個努力地對她一遍一遍地說,沒關系的蘇曉雯。
有人牽住了她的手。
是施宜。
施宜看了她一眼。
隻一眼,就似乎有神奇的力量,讓鄧嬌瞬間安靜下來。
那個兵荒馬亂的夜晚過後,她們的命運就此改變。
鄧嬌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生父母。
母親站在門口,抱着肩,冷漠地看着她。
父親在旁邊抽着煙,瞟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
門前的地闆上堆着一堆煙頭。
母親沉默着拿着掃帚去掃煙頭,鄧嬌連忙也拿了一個掃帚,跟着一起掃。
父親呵呵笑了一聲,說挺好的,蠻伶俐的,以後多了個人幹活。
鄧嬌就這樣,在新的舊家裡住了下來。
她轉學到鎮子上的中學讀書,依舊坐在邊緣位置,依舊不說話。
鎮上的初中魚龍混雜,什麼亂七八糟的人都有。
上課的時候一片亂哄哄的,光明正大談戀愛的,講話的,看課外書的,畫畫的,隻有一些人還在聽老師在說什麼。
老師也不管你讀不讀,每天上課按着課本讀一遍就下班。
鄧嬌全靠自學,白天在學校低頭背書,晚上幫母親燒飯的時候,還要把單詞書放在旁邊看幾眼。
母親看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
鄧嬌沒說話。
她自己倒是無所謂,可是,她太想見到昔日的好友了。
蘇曉雯的父母也把她領了回去,父母在城裡工作,她還有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
家裡人口龐大,父母想必也不怎麼理會她。
她和蘇曉雯分開的時候,蘇曉雯給她寫了一張紙條,說是她家裡的電話,有事就給她打電話。
鄧嬌很少給她打電話。
之前有一次,鄧嬌偷偷用鎮上的公用電話給她打了個電話。
電話先是被一個小朋友接起來,喂了幾句就挂掉了。
鄧嬌不死心,再繼續打,接起來的是一個有着濃重口音的中年男人,很不耐煩地喂了一句。
鄧嬌吓了一跳,但她怕男人挂電話,連忙說她想找蘇曉雯。
男人很明顯煩躁地啧了一聲,然後叫了幾聲。
一陣腳步聲響起。
鄧嬌的心跳得飛快。
小賣鋪的老闆在看電視,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不知哪年的春晚小品,時不時發出幾聲歡快的笑聲。
他面前擺着還沒賣完的肉,隻剩下幾塊肉,黏在粘闆上,引來幾隻蒼蠅,繞着那塊肉嗡嗡地飛着。
鄧嬌的眼睛漫無目的地跟着那幾隻蒼蠅飛。
直到電話那裡響起一聲熟悉的聲音。
“喂?”
鄧嬌的眼淚就這麼直愣愣地流下來。毫無預兆。
她不敢讓别人聽見,也不敢引起小賣鋪老闆的注意,于是她馬上捂住了嘴。
鄧嬌覺得自己似乎天生比别人的眼淚多些。
從小的時候,她想哭,她就立刻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鄧嬌?是嗎?”那頭始終得不到回應,又試探地問了句。
鄧嬌這才放下手,小聲地說:“是。”
她自認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了,可蘇曉雯還是歎了口氣。
“你哭了,是嗎?”
她不說還好,一說,鄧嬌的眼淚又下來了。
“沒有。”鄧嬌說。
蘇曉雯沉默了一瞬,笑了笑:“你說沒有就沒有吧。怎麼了?”
鄧嬌握着電話線,一瞬間,她有萬語千言湧上喉頭,但她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就這麼全部哽在心頭,沉甸甸地壓着。
那頭的背景音忽然變得嘈雜,有小孩在大聲尖叫,有大人在訓斥。
一股無來由的恐慌忽然攥緊了鄧嬌的心髒,她慌不擇路中脫口而出:“你,你還好嗎?”
什麼也說不出來。隻能問一句你還好嗎。
蒼白單薄無力。但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個問題。
她隻想知道她還好嗎。
蘇曉雯頓了頓,說:“我還好。你呢?”
“我……我也還好。”鄧嬌顫抖着聲音說。
待鄧嬌又要說什麼的時候,電話那頭的背景忽然傳來催促的聲音。
“好了沒啊,電話費很貴的嘞——下次你去交——”
蘇曉雯有些無奈:“鄧嬌,我可能得挂了。”
鄧嬌的心裡湧上失望,但她還是很好地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
“嗯,好。”鄧嬌壓下聲音,“再見。”
“再見。”蘇曉雯想了想,又說,“不好也沒關系。會好的。”
鄧嬌挂完電話,付了錢,坐在小賣鋪門口的階梯上,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眼淚直流。
她捂住臉,想竭力掩飾自己的哭聲,可眼淚從雙手的指縫裡滲了出來,濡濕了手指。
風吹過來,臉上未幹的淚痕被吹得刺痛。
她迷茫地擡起頭,突然很想抓住那些路過的大人,随便一個就好,她想問問,這個世界為什麼會是這樣的?
但這個問題是注定沒有答案的。
因為直到她也成為了路過的大人的一員,她仍舊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