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最濃時,光是冷的,白得泛青。枝桠的輪廓如同繡在青石闆上的暗紋,每一道都纖毫畢現。
夜風拂過,滿庭燭火向裴硯之傾斜而去。
火光映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将那道下颌線鍍上一層金邊。
墨色瞳孔緩緩掃過黑夜,最終,在溫棠梨面上忽然頓住。
他的身影潇灑從容,燭火在他身畔黯然失色,在場衆學子,便聽他誦道。
“墨染青鋒冷月懸,硯中寒刃破九天。
向死而生踏白骨,逆命而行問塵緣。
修羅道上孤影立,不懼黃泉不懼仙。
劍折猶作千秋筆,寫盡山河不肯眠。”
不知不覺間,溫棠梨走到了裴硯之面前,他就像一扇緊閉的窗,窗外也許有光、有雨、有雪、有彩虹,有她從未見過的風景。
可她始終沒有伸手推開。
是她自己沒有那麼做。
這首詩在殺伐之道上尤為出色,可難得的是,這首詩并未一味地肅殺,而是有孤勇、有逆命。
這是夫子對裴硯之這首詩的評價。
可謂是極高的評價。
燭影搖曳間,評判的時辰被拉得漫長。裴硯之并未向往常那樣跑到溫棠梨跟前賣弄自己的口才,惹得她接二連三地蹙眉撇嘴。
他隻是獨自站着,身形如玉,肩頭落着幾片銀杏,卻又被他拍掉了。
溫棠梨遠遠地望着他,她身邊簇擁着親朋好友,笑談聲歡快,襯得他那邊愈發寂靜,顯得他愈發孤獨。
是的,孤獨。
銀翎隻會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裴硯之好像沒有朋友。他身上似乎呈現了一種強烈的無所歸屬的狀态。
他站在燈火闌珊處,卻仿佛與整個世界都隔着一層薄而冷的霧。
那麼的不真切。
他身上似乎浮現了上一世裴硯之的孑然一身。
京城的秋雨淅瀝了數日,終于在那日破曉時分,等來了邊關的噩耗。
裴老将軍戰死沙場。
朝廷以最高規格的葬禮厚葬,乾元帝綴朝三日,滿城素缟。史官将他的生平事迹細細謄錄在國史之中,功勳彪炳,供後世瞻仰。
可後來呢?
溫棠梨記不清了。
彼時她深居溫府後院,外頭的消息傳進來時,早已被層層門牆篩得七零八落。
再一次見到傳聞中的這位裴将軍,就是在她的大婚之日。
他帶着金戈鐵馬,語氣不善地闖進了三皇子府。
這便是他們的初逢,驚鴻照影,不過浮生一夢。
溫棠梨提着裙裾穿過熙攘人群,她跑得急,頭發也非常自由,鬓邊一縷俏生生地翹着。
“裴硯之!”
這一聲喚得清亮。
裴硯之眉擰起的弧度微乎其微,他并不喜歡被人喊全名。
好似自己又成了那個犯錯後,等待發落的小孩子。
他有些懷念溫棠梨一句句,語調陰陽怪氣的“裴二公子”了。
意識到自己情緒正不受控地沉淪,他好似被冷水兜頭澆下,瞬間清醒。
男人刻意挺直脊背,渾身散發的氣場變得銳利。
擡眸望向溫棠梨,挑釁道:“溫五小姐,若是現在就認栽,倒也省了後面的麻煩,不過賭約可半分都不能少。”
溫棠梨的拳頭緊了。
這态度!這語氣!來找他幹嘛!
“生氣了?”裴硯之讨好似地拳頭虛虛地落在她的肩膀上,“别生氣别生氣,我開玩笑的。”
溫棠梨旋身避開,月白襦裙層疊的輕紗飛揚開來,如同一朵被驟風掀起的白昙。
“很漂亮。”裴硯之想。
白鹿書院不愧為京城最大的書院,懸在廊下的琉璃燈次第燃起。
夜幕如墨,悄然暈染京城的輪廓。
百名學子列于中庭,衣袂被晚風掀起層層漣漪。
山長執玉磬立于高階,銀須飄搖,松煙墨香混着丹桂氣息漫過飛檐,連檐角蹲守的黑貓都屏住了呼吸。
“今年的詩會魁首……”蒼老聲音被穿堂風卷着掠過水面,驚起數尾錦鯉。滿院琉璃燈忽然大亮,将鴉青暮色撕開一道了燦金裂口,“裴硯之。”
人群如潮水分湧,少年自燈影深處徐步而來。
溫棠梨站在最前排,卻固執地垂着眼睫,不肯擡頭。
她早該知道的。
可偏偏此刻,她的視線黏在地上,像是與那方寸之地較上了勁。
裴硯之垂着眸子,眸子裡映着那位倔強的少女,少女低着頭,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發間珠钗微微顫動,像是被風吹亂的蝶。
地上到底有什麼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