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疏離而客氣,似乎是在回怼早上那句“對不起”,挂斷後才發現捏着手機的掌心沁滿了冷汗。
他們不是夫妻,隻是恰好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
傍晚五點,暴雨來得又急又猛。
阮亓沅罕見五點準時下班,走到二樓平台玻璃檐下時,潮濕的冷風混着雨絲直往她單薄的西裝外套裡鑽。
下意識環顧四周,并沒有見到熟悉的黑色邁巴赫。
正當她拿出手機準備聯系林叔時,雨幕中突然刺出兩道銳利的紅色車燈。
銀灰色賓利慕尚碾過積水緩緩駛來,輪胎卷起的水花在車尾拖出一道朦胧的軌迹。
熟悉且醒目的“5個六”車牌停在她面前。
防窺玻璃如舞台帷幕緩緩降下,露出紀知聿那張被車内閱讀燈勾勒的臉。
暖黃光線将他淩厲的下颌線鍍上一層柔和的琥珀色,卻襯得膚色愈發蒼白。
他整個人陷在後排真皮座椅裡,左腿膝蓋不受控制地痙攣着,西褲布料被扯出細小的褶皺,深灰色羊絨毯堪堪擋在腿上。
阮亓沅注意到他右手正不動聲色地按在左腿膝蓋上,修剪整齊圓潤的指甲因用力而泛青白,開口時聲音極度克制:“上車。”
她搭在車門把手上停頓了一秒,透過半開的車窗,聞到車内熟悉的煙熏檀香氣息裡混着鎮痛藥膏的薄荷苦澀味。
“林叔呢?”她終于開口,聲音被雨聲沖得有些飄,“怎麼是你?”
“先上車。”
雨絲斜掠過半開的車窗,在他睫毛上凝成細小的水晶,将那雙總帶着審視意味的眼睛浸得潮濕。
“啊,哦。”阮亓沅開門上車,卻在看到他摩挲着左腿的手後下意識開口抱怨,“下這麼大雨,你來幹嘛啊!”
真皮座椅冰涼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西裝裙傳來,她恍惚間意識到自己失言,一下子繃緊了脊背。
“來接我妻子回家。”他淡淡道,修長的手指從西裝内袋取出一個純銀煙盒,卻在觸及她微微蹙起的眉頭時,不動聲色地放了回去。
密閉車廂裡,雨滴敲擊天窗的聲響被放大成某種奇特的韻律,伴随着紀知聿輕淺的呼吸聲,卻在每次換氣時帶着不易察覺的滞澀。
後視鏡裡,司機老陳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避開後座,右手正懸在中控鎖按鈕上方,猶豫着該不該升起隔音闆。
阮亓沅的耳根卻在聽到“妻子”兩個字從他舌尖吐出時,頓時通紅。
“腿痛嗎?”她看向他欲言又止的動作。
“餓不餓。”他答非所問,被紗布包着的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擦過皮質扶手,發出細微的沙響。
他的動作驟然停滞,因為她無意識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無名指。
“不餓。”阮亓沅默默搖頭,不敢吱聲。
她有些不太好意思,猶豫半晌,見他臉色如窗外的天色一般越來越陰沉,還是弱弱開口解釋。
“我,那個戒指落辦公室裡了……”
“嗯。”
當車輛駛入高速收費站時,她無聊低頭發現扶手箱裡有個牛皮紙袋,随手打開。
紙袋上面印着燙金法文,折痕處還沾着未幹透的雨漬。
這是……臨江路那家大排長龍的網紅甜品店。
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塊黑巧布朗尼。
布朗尼蛋糕邊緣有些融化,巧克力醬滲出錫紙托。
“謝謝你。”阮亓沅捏着紙袋的手指緊了緊。
紀知聿不太自然地别過臉去看窗外,後頸凸起的骨節抵着座椅靠背。
他道歉的方式從來都是沉默的投喂。
頂樓的落地窗外,城市燈火像打翻的星河,在雨中别有一番滋味。
晚飯,紀知聿帶她去了家尚在試營業的餐廳,美名其曰幫忙試菜。
《D大調卡農》的第一個重音自三角鋼琴迸出時,紀知聿擱在桌上的右手食指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那是他車禍後留下的神經性後遺症。
他默默将手挪到桌下,看到阮亓沅低頭有些心不在焉地切着盤中的牛排。
剛剛吃了大半塊布朗尼,她此刻并不太餓。
“不合胃口?”紀知聿忽然開口,他面前那盤出自同一位主廚之手的牛排幾乎未動,隻在邊緣留下幾道淺嘗辄止的刀痕。
“沒有,這個鵝肝配的是無花果醬,我很喜歡。”她搖頭,叉尖一轉,戳進鵝肝流心的刹那,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沅沅?”
香根草與雪松的氣息漫過來,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她回頭,看到來人後蹭的從餐椅上站起,刀叉自指間滑落,在瓷盤上刮出刺耳的銳響。
“好巧。”柳逸帆站在光影交界處,Baby Blue襯衫配米白垂感長褲,青春男大氣息撲面而來。
他的目光在她和紀知聿之間輕輕掠過,嘴角揚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卻在看到她無名指的空蕩時微不可察地頓了頓:“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紀知聿的右手用力攥緊輪椅扶手,但當他擡頭的瞬間,臉上已經挂起商務場合慣用的完美面具:“這位是?”
“柳逸帆,我大學學長。”阮亓沅喉頭發緊,尾音像被鋼琴踏瓣輕輕托起,在空氣裡虛浮地晃了晃。
她下意識撫了撫無名指上并不存在的戒指,指尖蜷起又松開,最後補上半句虛弱的注解:“這位是我先生,紀知聿。”
兩個男人的視線在空氣裡短暫相彙,如同兩柄出鞘的劍。
柳逸帆的目光掃過紀知聿膝上那條羊絨毯,然後定格在那雙修長卻略顯蒼白的手上。
他率先伸出手:“紀先生,久仰。”
紀知聿的掌心沁着冷汗,兩人虛虛握手,一觸即分。
不等阮亓沅反應,柳逸帆低頭看了眼腕表,“抱歉,我還有事,下次有空一起吃飯。”
“啊,哦。”阮亓沅有些哀怨地看向來去如一陣風般恣意的青年消失在走廊盡頭。
直到侍應生更換餐具的響動驚醒了她。
轉回身時,她看見紀知聿正在用銀質叉尖撥弄沙拉裡的芝麻菜,玻璃盞中漂浮的幹冰白霧将他下颌線切割得愈發冷硬。
“我也是你的學長。”
“……什麼?”她沒聽清。
紀知聿裹着紗布的左手虛虛放在因久坐而酸脹鬧情緒的雙腿上,啞聲重複:“沅沅,我也是你的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