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什麼活下來的人,偏偏是我呢?
陸績睜開眼,隻看見自己在下落,眼前是什麼,身後是什麼,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一直在下落。
“救、救救——”
再次睜開眼睛時,自己坐在家裡,父母似乎在說什麼,看見他來了,便笑着朝他走來,他們似乎說了什麼,但是當陸績想說話時,卻發現自己的牙齒好像在掉,聲音無法被順利發出。
怎麼了?
陸績明明聽不到他們說話,卻知道他們在關心自己。
我不知道,我的牙齒,我的牙齒!
他驚恐地想要說話,最後卻隻是腮幫子一鼓,吐出了一口牙齒,隻剩下稀疏幾顆還懸挂在口中。
怎麼了?
不僅是牙齒,心髒也不舒服,砰砰直跳,似乎要從胸口跳出來、似乎自己随時會因為過快的心跳死去。
這是夢?這是夢?
我要醒來,我要醒來,我要醒來!
他拼命地在夢中深呼吸,努力地讓自己的呼吸變得平靜,努力讓心跳聲不再那麼響。
努力地……
……
“哈,哈,哈——”
陸績劇烈地喘着氣,明明已經醒來,眼皮卻無比沉重,似乎想要将他拽回那個夢中。更令他害怕的是,好像有什麼東西蓋住了自己的鼻子,讓自己的呼吸愈發困難。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回去,不可以!
“阿績。”
誰?
誰在叫我?
“阿績?你還好嗎?”
“姐姐在這裡。”
姐姐。
陸績的眼睛再一次睜開,他看見在旁邊握着自己的手的朝旭,這才意識到剛才的一切全都是夢。而姐姐沒有說話,也沒有睡醒,她依然在自己的夢中,一切,不過都是夢而已。
“姐姐,姐姐。”陸績推推躺在身邊的朝旭,對方翻了個身,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姐姐,我害怕。”
“要姐姐抱抱嗎?”她睡得迷迷糊糊,卻張開了雙臂。
“要。”
2,
當初,隻道是尋常。
在母親的懷抱中睡覺,在父親的訓斥中聳起肩膀,在哥哥們的調侃中昂首挺胸說上一句“我是叔叔!”......
那樣平凡、無趣又普通的日子,為什麼結束了呢?
......
陸績盯着父親已經失去生命的遺體,空氣中是腐爛的味道,他不知道母親在哪裡,正如他一路上也沒有看到叔叔伯伯姑姑姨姨們的身影。
目光所及,全是或戰死或餓死的人們,不少人甚至無法保留一個全屍。
“大家都死了嗎。”
陸績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剛剛被托付自己的陸議。
“......”
“朝廷為什麼不發兵?他們為什麼不救我們?我們不是在為朝廷守城?為漢室守天下嗎?我們不是在保護百姓嗎?為什麼他們不救我們?為什麼?”
兩年,整整兩年。陸績的父親陸康為守護廬江安甯,與孫策足足對峙了兩年,長達兩年的圍剿,足以用盡糧草,足以讓好好的人被活活餓死、甚至、不再是“人”。
陸績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要無法控制。他看得出陸議想要安慰自己,但他自己的眼睛也紅紅的,在他的一連串的反問下,愣是沒有發出一句聲音,好久之後,陸議才深呼吸,說出了在來的路上就說過一次的話:“如今天下大亂,朝廷自己也,顧不上了。”
“兇手是誰?是孫策嗎!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朝廷幫不了我們,那我自己去殺了他!”
“阿績,你冷靜一點,我們隻是孩子。”
“孩子怎麼了!孩子就不能複仇嗎!因為是孩子,所以隻能忍耐嗎!那孫策殺了我爹!害死我娘!我們那麼多家人全都因他而死!他憑什麼逍遙法外!憑什麼能夠自诩勝利者!”陸績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回答我!阿議!”
“阿績,家主說了,現在要做的,是活下來,不是去送死。”
“你爹娘早死了!所以你無所謂吧!”
話說出口的瞬間,陸績就意識到自己不該說這句話。
陸議的臉上出現了被刺痛般的神情,他的嘴張了幾次,連手的擡起了一半,但最終,他忍住了。
“對不起,我沒想說這句話。”
“我知道。”陸議深深地歎氣,最後他那雙比陸績稍大一些的手放在了陸績的肩上,“家主一定不願意看我們吵架,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這裡需要下葬的人很多,不要耽誤他們的工作,朝旭還在外面等我們,别讓他們久等了。”
“好。”
陸績伸手握住了陸議伸來的手,離開的路上,陸議的腳步比平常要快一些,他似乎刻意讓自己與陸績保持距離、避免被陸績看到他臉上的神情。
都是孫策的錯,都是他的錯,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
陸績還想要大喊,卻在某個瞬間,似乎看到了從陸議的眼角流下的淚水。
“阿議。”
“怎麼了?”
“你在哭嗎?”
“......家主,您說笑了。”
3,
陸績覺得自己吃了“還是孩子”的便宜。因為還是個孩子,所以當陸家散落各處的親戚聯系上他時,或多或少都會盡量不去談及那場災難。
但陸議就沒有那麼好運。
“阿議,這段時間就辛苦你了。”
“阿議,叔叔也不是想催你,但是叔叔的姑姑也已經戰死了,那這個撫恤金……”
“阿議。”
“阿議。”
“阿議——”
陸議隻是垂着頭,他不能哭,不能憤怒,他必須像個合格的“族長代理人”,他必須在一夜之間成長為“大人”。
“喂!你們不許欺負阿議!”
最開始,陸績會尖叫着,撲到那些大人的身上,又打又咬,然後那些大人也尖叫着,陸議又不得不去賠笑。
陸績不想看到這樣的陸議。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帶好家主,這樣,您家的賠償我們一定想辦法多争取些,還請不要和自家人計較。”
明明不是阿議的錯,明明不是阿議害死大家的,錯的家夥、錯的明明是那個家夥,是那個家夥害死了大家。為什麼大家不去讨伐罪人,卻在這裡欺負老實人,是因為我們都是孩子,好欺負嗎?
陸績想到這裡,鼻子瞬間就酸了,但當他看見身後道歉的陸議隻是紅了眼睛時,鼻涕一瞬間又憋了回去。
阿議沒哭,所以,我也不可以。
4,
“要幫忙嗎?”
“朝旭?沒事,我來就好。”
阿議又在裝大人。陸績鼓了一下腮幫子,然後擅自走到等在門口的朝旭面前,拉起她的手,又帶着她走到接待室裡,讓陸議握住她的手。
“阿議就拜托你了。”
“阿績!”
承認吧,你比我更需要姐姐。
陸績叉着腰,昂首挺胸。他看着朝旭從袖子裡掏出手帕,溫柔地為陸議擦去眼角的淚痕,毫無性别意識地撫摸他的頭、他的臉頰,惹得陸議的臉瞬間紅成一片。
“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我可以幫你嗎?沒事,我在這裡,我會聽你說。”
她的聲音溫柔又親切,如同鄰居家那位姐姐一樣,短短幾句話,讓陸議剛剛縮回去的眼淚瞬間又浸濕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