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不是拜倫維斯的學生。”
“知識不應揀選聽衆。隻要有求學之心,我歡迎任何人加入我的課堂。”
能夠進入教學樓後,她總算知道勞倫斯身上那股化學制品和死人的味道從何而來。他主要教授曆史,但對人體的了解在整個拜倫維斯也鮮少有人能出其左右。
幾天後,路德維希帶着她進入階梯教室,正好遇上勞倫斯做解剖演示。
教室穹頂的天光落下來,照亮了陳列屍體的解剖台。周圍的學生屏息靜氣,目不轉睛地望着勞倫斯用解剖刀切開那具屍體的大腿。他一層一層分開皮膚、脂肪、筋膜、肌肉,精确凝練的動作猶如在雕刻藝術品,落下的每一筆都經過缜密的計算。
靜置的人體變成了盛開的花,肌肉層被分離幹淨後,露出猩紅的血管叢和神經網,妖娆瑰麗似某種花蕊。
解剖的演示由淺至深,由外向内,一層一層揭開人體的奧秘。
勞倫斯一邊切開屍體,一邊用鑷子将各個組織和部位展示給周圍的學生。
“了解人體的奧秘,即是對抗死亡和無知。”他的聲音在血腥味彌漫的階梯教室裡回蕩。“人類雖生而有限,卻從未停止探索進化的道路。”
“我們要向解剖台上的這位先生獻上敬意——他為人類的進化付出了高貴的犧牲。”
那天之後,路德維希開始經常旁聽勞倫斯的課。
蘇美魯是已經覆滅的古代文明,曾經隻存在于各種傳說和語言近乎失傳的古卷中。但如今拜倫維斯在考古時有了巨大突破,發現了位于地底深處的蘇美魯文明遺迹。勞倫斯堅信這是人類進化史上重要的一頁,是神明賜予人類的一次契機。
而一切的關鍵,在于血液。
拜倫維斯在蘇美魯遺迹中發現的,時隔漫長歲月依然保持鮮活、不曾幹涸凝結的血。
那是生命的奇迹,神明的饋贈。研究已經在緊鑼密鼓地進行,隻要成果推出,便能徹底改寫人類的命運。
他們正處于人類新文明的誕生之初,多麼奇妙,多麼不可思議。
勞倫斯的演講總是座無虛席。
當路德維希也跟着聽得入神,和在座的所有人一起暢想人類的新紀元時,她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
她幾天前發現了拜倫維斯的植物園。古典的長方形庭院被圓柱環繞,哪怕在陰冷的天氣裡也開滿了植物鮮花。
最近好像要下雪了,天空被鉛灰的雲層填滿。那植物園中的花草成了天地間唯一的亮色,其中有一小片“向日葵”特别顯眼,沉甸甸的花盤平日裡垂着腦袋,隻有到夜晚降臨、月亮升起時,它們才會擡頭挺胸,舒展花葉,如同汲取月光養分的精靈,柔軟的花瓣散發出瑩瑩光輝。
從路德維希和其他獵人的交談中,她得知瑪利亞可能會在今天回來。她偷偷從庭院裡折了一枝花,長長的花梗幾乎要垂到地上,一路小跑來到拜倫維斯的大門前。
她将那枝向月葵——嗯,她決定就叫這個名字了——銜在口中,像靜止的雕像一樣,蹲在台階上一動不動地望着瑪利亞會出現的方向。
等在門前台階上的并非她一人。今天拜倫維斯有學生的未婚妻到訪。那抹窈窕的身影離開馬車,等候多時的人飛奔着跑下台階。跟在主人身邊的侍女歎了口氣,移開視線假裝沒有看到緊緊相擁在一起的身影。
天空開始飄起雪花,紛紛揚揚的雪片柔軟無聲,如同某種默片。
那對愛侶依偎在一起,走進附近的石磚建築,喁喁細語漸漸被落雪聲淹沒。
天色漸晚,周圍的世界浸入霧藍的暮色。
雪片飄到她的腦袋上時,她沒有抖動耳朵。冰涼的雪點降落到她的鼻尖上時,她亦沒有轉開視線。
道路的盡頭終于出現了一抹高挑的身影。黑色的三角帽綴着羽毛,撲簌簌的雪片沿着黑色的鬥篷滑落。那人微微擡起臉頰,看向枯枝間墨藍的天空,呼出的氣息落入寒冷的空氣,化作一團柔軟的白霧。
在她身後,拜倫維斯的人們做着成神的美夢。
在她身後,人們幻想着登上更高的階梯。
雪花紛紛揚揚,越下越大,仿佛要淹沒周圍的世界,将一切化作純淨無垢的白色。
——她想成為人類。
這個念頭出現得毫無預兆,如同庭中錯季盛開的花。
“露娜——”
呼喚她的聲音,含着笑意蹲下來的身影。
身體自行動了起來。她銜着花奔下台階,朝着那個身影飛奔而去。
身體好熱,胸膛裡有什麼東西仿佛要滿溢而出,呼呼的風聲刮過耳畔。在那個瞬間,她心想:
「我要成為人類。」
她想像人類一樣彼此相擁。
像人類一樣,撲入她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