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毯上散落着酒杯的碎片,剔透如冰霜結成的花瓣。暗紅的酒液模糊了地毯的花紋,幹涸後留下血迹般蜿蜒的污痕。
她裹着瑪利亞的鬥篷坐在壁爐旁,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明明其他人都已經離去,周圍卻仿佛殘留着他們的目光。不管是長桌、高背椅、還是挂在牆上的油畫,那些東西都生出眼睛,用看待異物的眼神注視着自己。
作為一頭狼時,她明明從未覺得自己赤身露體。
無法言語的情緒湧上心頭,她的頭腦一片混亂,喉嚨又幹又澀,胸膛裡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
瑪利亞的身影重新回到房間裡時,她差點以為那是自己産生的幻覺。
她踉跄着站起身,然後後知後覺地回過神——自己現在能用兩條腿直立行走了。
“……小心。”銀發的獵人突然伸出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一手攥着鬥篷,她側過身。地毯上散落着鋒利的酒杯碎片,剛才差點就被她直接踩了上去。
她無意識微微蜷縮了一下腳趾,然後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玻璃碎片,在壁爐前饒了一個小小的圈,來到瑪利亞身邊。
她的視野比作為狼時拔高了不少,但身高似乎依然隻及瑪利亞的肩膀。
銀發的獵人松開手。
“我們先回房間——我的房間。”瑪利亞聲音微頓,繼續道:“我說的話,你都能聽懂嗎?”
她點了下頭,然後擔心自己表達得不夠明顯,又更加用力地點了點頭。
“很好。”
瑪利亞耐心道:“跟我來。”
她不知道瑪利亞和其他人說了些什麼,達成了哪些共識,又做出了哪些決定。她隻知道瑪利亞的語氣相較離開之前沒有變化,依然柔和、平穩——而且聽不出太多波瀾。
走廊裡燭光昏暗,冰涼的木地闆被歲月打磨得光滑平整。銀發的獵人帶路走在前面,她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因為對方的鬥篷此時正裹在自己身上,她隻能擡手拉住那黑色風衣的一角,像個小尾巴一樣綴在獵人身後。
黑色繡金色暗紋的長風衣不知道用什麼布料制成,摸上去保暖而舒适,但又不會顯得笨重,穿在獵人身上挺括利落極了,甚至還有幾分優雅,防風防水的性能估計也非常優秀。
獵人走路時幾乎不會發出聲音,安靜的走廊于是隻能聽見她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兩人回到瑪利亞位于二樓的房間。被熟悉的景物和氣味包圍,她不自覺微微放松,就像回到窩裡的野獸一樣,本能地感到了親切和舒适。
“要不要簡單清洗一下?”在瑪利亞開口前,她都沒注意到自己先前出了一身汗,經她這麼一提醒,才發現身體黏糊糊的,不自在得很。
澡盆裡的水——毫無意外——是冷的。
壁爐噼啪燃燒,在周圍投下搖曳變化的光影。她乖乖坐在澡盆裡,瑪利亞讓她擡手,她就擡手,瑪利亞讓她轉身,她就乖乖地轉過身。但像羊毛一樣……不對,像狼毛一樣柔軟厚密的長鬈發,必須要撥到一邊,瑪利亞才能用布巾給她擦拭後頸和背脊。
她趴在澡盆邊沿,慶幸自己背對銀發的獵人。臉頰的溫度怎麼都降不下來,一定是因為壁爐就在旁邊的緣故。
熱浪化開寒冷的空氣,酥酥麻麻的感覺沿着背脊升騰而起。她臉頰發燙,頭皮發麻,明明布巾是普通的布巾,質感一點也不柔軟,甚至還有點粗糙,她卻忍不住微微戰栗,要非常努力才不會讓人瞧出端倪。
她低下頭,将額頭抵在手背上。
“……是水太涼了嗎?”
她搖了搖頭。
“熱水澡需要提前很多時間讓人準備。”瑪利亞似乎認為她隻是在逞強。“怕冷的話,馬上就好了。”
瑪利亞讓她轉過身,她有些驚慌,下意識往水裡沉了沉,但那點水位根本不足以讓人隐藏。
……手。
她慌張地想:手要到前面去了。
她畏懼獵人的手。
——因為渴望,所以尤其畏懼。
有些事情不說出來的話,她一定會死,一定會現在就因為無法順暢呼吸而心肺停止。
在獵人有更進一步的動作之前,她深吸一口氣,側過身。
濕漉漉的長鬈發貼着臉頰和肩背,沿着身體的曲線沒入過腰的水中。
她的臉頰被熱意熏得微紅,眼睛被爐火照得濕潤發亮。
“……瑪利亞。”
太久沒有使用人類的語言,她感到自己的舌頭就像生鏽許久沒有上油的工具一般,聲音也顯得磕磕巴巴。
“瑪利亞……”她說,“讨厭我嗎?”
銀發的獵人好像怔住了。
緊随而至的寂靜似乎持續了很久,也可能隻維持了幾秒不到。
她感到自己的心髒好像都要停跳了。銀發的獵人終于回過神,然後說:
“當然不。”
心裡的石頭重重落地,她如同獲得赦免的死刑犯,整個人都肉眼可見地放松下來。
她靠過去,扒着浴盆的邊緣問:“真的……不讨厭?”
“不讨厭。”
“就算我……能變人?”
“就算你能變人。”
話音稍頓,瑪利亞問她:“以前的事情你還有印象嗎?”
如果身後還有尾巴,此時她的尾巴已經歡快地搖了起來。
“不太記得了。”她說,“狼之前的事……都沒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