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被人類救治撫養的野獸,放歸自然前要學習野外的生存技巧——她最近也在學習融入人類社會的必要技能。
基礎的社交禮儀自是不必多說,生活常識也當然必不可少。瑪利亞教導她時,似乎包含着她将來獨身一人也能夠好好活下去的考慮,不管是讀書認字、寫信記賬、還是辨别僞造的貨币,瑪利亞都事無巨細悉心教導。
一枚金币相當于二十一枚銀币,一枚銀币相當于十二枚銅币。
一枚銅币可以購買一天的煤炭,四枚銅币可以購買一磅的奶酪。一枚銀币能讓人享用一頓有牛扒的晚餐,兩枚銀币則足夠支付一周的房費。
瑪利亞教她記住貨币正面的人像和背面的圖徽,告訴她僞造的貨币可以通過紋路、重量、和聲音判斷。真實的貨币邊緣會刻有特殊的花紋,比僞造的貨币更沉,掉到桌面上時發出的聲音也更加清越。
相較之下,僞造的貨币大多缺邊少角,聲音也鈍悶。有經驗的人往往不需用肉眼或耳朵判斷,隻需掂量一下重量便能判斷出貨币的真僞。
瑪利亞似乎認為她很容易被騙,教導這方面的内容時尤其用心。
盡管不知道這印象從何而來,她懷疑哪怕是這個時代的家庭教師,教導學生時估計也沒有瑪利亞考慮得這麼周到。
她聽力很好,記憶力也不差。不管瑪利亞教她什麼,她都學得很快。基礎的算術她手到擒來,讀書認字也是易如反掌。
社交禮儀她雖然學得磕磕碰碰,但到了需要的場合,她有自信能夠不露出馬腳……不對,狼腳。
她一邊糾結學得太快會縮短和瑪利亞相處的時間,一邊又無法拒絕被瑪利亞誇獎的巨大誘惑。
今天她要開始學習寫信了。她坐在木桌前,瑪利亞微微彎身,矯正了一下她握着羽毛筆的姿勢。她微微屏住呼吸,但那酥酥麻麻的觸碰轉瞬即逝,她還來不及記住獵人皮革手套的質感,瑪利亞已經将手收了回去。
銀發的獵人神态舉止如常,好像那晚的事從未發生過。若要說最近有什麼改變,那大抵就是瑪利亞教導她人類社會相關知識的時間變多了。
……因為希望她早點獨立嗎?
她望着紙面出神的時間可能有點長,身後的人開口說:“寫什麼都可以。”
瑪利亞耐心地補充:“不必當成是在寫信,當做普通的日記對待即可。”
昏黃的燭光靜靜燃燒,她沉默半晌,筆尖微動。沙沙的寫字聲停下來之後,空白的紙面上出現了一句新的話:
「瑪利亞和露娜最最好。」
筆尖的墨珠吧嗒一聲滴下來,正好落在句子末尾,形成一個句号。
她期待地回過頭,但銀發的獵人沒有什麼反應。
瑪利亞最近好像變得比平時更加擅長隐藏自己的情緒。不管她什麼時候看過去,獵人都是那副平靜溫和的模樣,青色的眼瞳仿佛波瀾不驚的水面,藏起了所有深處的暗潮。
筆尖微凝,她在那小小的墨點上加了一個開口向左的弧:
「瑪利亞和露娜最最好?」
她從來不會讓瑪利亞為難。因此獵人隻要不說話的時間稍長,她就用筆尖蘸取墨水,繼續埋頭寫了起來。
「昨天早上吃了好吃的早餐。早餐有面包、奶酪、火腿和加了糖蜜的牛奶。晚餐有面包、奶酪、炖菜和肉餡餅。今天的早餐也有面包、奶酪、火腿、和加了糖蜜的牛奶,但因有瑪利亞在,所以特别好吃。」
「……守約是人類的美德。瑪利亞說半夜之前會回來,半夜之前就一定會回來,所以瑪利亞好。」
「守約很重要,因為等待的人一直等,心裡會難受。」
瑪利亞不在時,她總是覺得空落落的,心裡好像少了一塊。可因為心心念念的都是瑪利亞,所以她的心又是充盈的。
就像殘缺的月亮一樣。
看起來好像是空的,其實是滿的。
每晚都是滿月。
「今天的晚餐,明天的早餐,還有明天的明天的早餐,都想和瑪利亞一起吃。」
她寫:「因為瑪利亞最最好。」
……
“我聽說你最近成了一名家庭教師。”
被燭光照亮的昏暗走廊,披着長鬥篷的獵人抱胸靠在門邊。那個男人戴着寬檐的黑帽,臉被面罩遮去大半,斜挎肩膀、前胸、和腰間的皮帶綴滿護身符般的金屬。
面對未知的邪惡,會趨近迷信是人之常情,就算是老練的獵人也無法避免。
“你教那個不狼不人的東西教得很用心,甚至連獵人的技巧都沒有落下。如果不是認識你這麼久,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被那東西蠱惑了。”
銀發的獵人停下步伐。
“……我沒有教她任何超出基礎内容之外的東西。”
“我不理解你為什麼要教它任何東西。”
“因為她隻是生病了,遲早要回歸正常生活。”瑪利亞平淡地回道,“她在這世上舉目無親,我隻是在教她自保的方法和手段。”
“我倒是覺得你應該照照鏡子,瑪利亞。”那名獵人離開牆壁,向前一步,黑色的身影遮去背後的燭光。“生病的人是你,而且病的是腦袋——居然對那種東西産生不必要的同情和憐憫。”
那名獵人壓低嗓音:“若将它們都算作病患,我們見過的病患還少嗎?”
瑪利亞的神情沒有變化。她靜靜平視着面前之人,仿佛發現了什麼令人感到好笑的事實,她微緩語氣,用對待小輩的口吻道:“你在害怕嗎?”
她念出那名獵人的名字。
“我隻是教了她一些獵人學徒都知道的基礎知識,你就害怕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