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來晚了一步,抵達獵殺現場時,狼形的怪物已在血泊中咽氣。
她讀過很多書。該隐赫斯特曆史悠久,藏書豐富。她聽說過這種生物,原本以為隻存在于傳說中,如今卻親眼見證了它的存在。
該怎麼形容那一瞬間——已知的現實揭開面紗、露出未知的一角,充滿無限想象和可能的瞬間。
将這瞬間帶來的是名為格曼的獵人。他出身平凡,在該隐赫斯特的貴族看來是和蝼蟻一般卑微的存在。但就是這樣的人,憑借自己的雙手、技巧和智慧,獵殺了傳說中的怪物,讓她瞥見了另一種人生的可能。
該隐赫斯特的貴族仍沉浸在過去的舊夢裡,但時代早已改變,外面的世界已經出現新的變化。
決定一個人的不再是所謂的出身和血統,而是技巧和智慧,在漫長歲月中付諸的心血和努力。
放棄捷徑、放棄幻想,實打實地用自己的雙手,建築自己想要的人生。
那麼多年,她坐在窗邊,望着窗外呼嘯的風雪,等着自己人生能夠真正開始的那一天。
那麼多年,她埋首于書籍,因為那是讓她脫離毫無意義的現實唯一的方法。
有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讨厭該隐赫斯特的貴族而厭惡血液,還是因為厭惡血液而連帶着讨厭該隐赫斯特的貴族。
兩者也許并沒有分别。
血液的味道讓她想起自己毫無意義的人生,讓她想起所有人都如同舞台道具一般圍着女王轉的宮廷生活,為的隻是彰顯出她的崇高與尊貴。
她對古老的使命感到厭煩,對日複一日、沒有變化的日常感到厭煩。
對勾心鬥角感到厭煩、對繁瑣的禮儀規矩感到厭煩。
對陷在這其中卻無法脫身的自己,感到無與倫比的厭倦。
離開該隐赫斯特的那一天,她和一道纖細的身影在走廊中相遇。
她知道對方的名字。作為王位的第三順位繼承人,那個女人向來身處人群的中心,是王位最有希望的競争者之一。
按理說,王位的第三順位繼承人和第十七順位繼承人沒什麼好說的。在這之前,兩人也交集寥寥,連客套話都沒說過幾句。
「真遺憾。」
名為安娜莉絲的女人體态嬌小,看似孱弱無害,但她知道對方是纖細的銀蛇,牙裡藏着劇毒的汁液。
「吾本來最想和汝交手。」
甜美的殺意。但那話語裡的遺憾貨真價實,出自對方從不輕易顯露的真心。
和遠遠排在自己順位之後的繼承人厮殺是浪費精力的一件事。安娜莉絲明白這點。如果僅用理性思考,不管怎麼說,她都不應該對這件事抱有遺憾。
「吾其實一直關注着汝。」女人露出溫柔的笑容。
「沒辦法,汝的态度實在是太明顯了。」
「汝瞧不起該隐赫斯特的貴族,瞧不起吾等的傲慢,覺得所謂的權力鬥争無聊至極,貴族們都是自私的蠢貨。可是瑪利亞,汝有沒有想過……」
安娜莉絲擴大笑容:「汝其實比任何人都要傲慢。」
她沒有回答。
對于她的冷漠,安娜莉絲沒有感到冒犯,也并不顯得意外。
擦肩而過時,女人輕飄飄落下一句:「這份傲慢會帶汝走向何方……吾很期待。」
——瑪利亞,吾很期待汝的結局。
自此,該隐赫斯特少了一位王位競争者,世間多了一個名為瑪利亞的獵人。
她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
踏出該隐赫斯特城門、步入外面漫天風雪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沒有回頭。
殘陽将亞楠籠罩在如血的餘晖中,行人的陰影在地上被拖得很長。她隻身一人回到宅邸,穿過富麗堂皇、裝飾風格讓她想起該隐赫斯特的大廳。
勃艮第紅的牆紙和鎏金的家具讓她想起有窗的房間,她曾坐在那房間的窗邊,閱讀從圖書館找到的書籍。
寒冷的北國沒有盛夏,書裡面描繪的世界和她向外望去時看到的景色截然不同。
一年四季盛開的野花燦爛明亮,流淌到原野上的陽光如同黃金。柔軟的微風拂過時,那些夏花簌簌作響,像海浪一樣波濤起伏,四散蕩漾。
“……瑪利亞!”一個身影出現在二樓的欄杆邊,然後沿着走廊奔跑起來,飛快來到大廳中央的樓梯前。
書中描寫的夏天,瑪利亞并沒有經曆過。
她來自大雪紛飛的遙遠北國,背井離鄉後也沒有立刻前往溫暖如春的地方。
有些想象停留于想象時才最為美好,現實裡有些願望不曾實現才會保留原有的鮮活。
但是總有一天。
瑪利亞想,總有一天——
那個身影奔下樓梯,朝她跑來。隻剩最後幾級台階了,她跑得過于心急,瑪利亞下意識往前一步,擡起手,然後就被夏花般柔軟溫熱的身影撲了個滿懷。
“——你回來了,瑪利亞。”
懷裡的人擡起頭,用水洗一般明亮的眼睛望着她。
“我好想你。”
“……”
……原來如此。
瑪利亞想,夏風吹過原野,望着柔軟搖曳的花海時人的心——想必就是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