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莎琳有三個兄弟姐妹。
姐姐五歲的時候死于傷寒,妹妹還沒滿歲就死于百日咳。她還有一個大她六歲的哥哥,在十歲那年死于席卷亞楠的猩紅熱。
哥哥死後,母親的精神和身體就一起垮了。那個女人終日躺在哥哥的房間裡,臉色蒼白得如同幽靈。她既不說話也不哀哼,每天隻是雙目無神地望着天花闆。
她很想知道母親究竟在看着什麼,但不管她怎麼出聲,不管她怎麼搖晃母親搭在床沿的手臂,那個瘦削的身影都不會回應。
「媽媽。」
她的母親看不見她的存在。哥哥是母親唯一的孩子,因此當哥哥死去後,那個女人也跟着卸下了母親的重擔。
六歲那一年,她從樓梯上摔了下去,盡管摔得頭破血流,那個女人也沒有看她一眼。
七歲那一年,那個女人終于如願解脫了。葬禮上那些黑色的身影不斷地說着「真可憐啊……」「真可憐……」但她一滴眼淚都沒掉。
她的房間裡挂着一個金色的鳥籠,裡面那隻異國的鳥是父親的商業夥伴送來的禮物。那隻鳥每天都在金色的籠子裡哀鳴,于是有一天她心血來潮地打開鳥籠,将那啾鳴顫抖的溫熱軀體捧到手心裡。
屬于另一個活物的溫度十分奇妙。母親帶着愛意撫摸孩子時的手,是不是也是這般溫暖?
她當時已經打開了窗,站在窗簾随風飄舞的窗台上。她知道她隻要張開手,這個小小的東西就自由了。
……可是憑什麼呢。
憑什麼。
呼吸微微加快,她無意識收緊手裡的力道。那可憐的小東西慘叫一聲,她感覺自己胸腔發熱,口幹舌燥。
當手裡的東西停止撲騰、變得僵冷,反應過來時——她已經在笑了。
那感覺真好,令人癡迷。
她開始和父親撒嬌,不管是兔子、小鳥、小貓還是小狗,她都想要。
一開始,人們以為她隻是缺少母親的陪伴。但當那些兔子、小鳥、小貓和小狗都相繼死去,那些在葬禮上說着「真可憐啊……」「真可憐……」的人都閉上了嘴巴。
讨人厭的聲音消失了,但更加讨人厭的家庭教師相繼出現。
試圖用藤條教訓她的人,被她反手奪過懲罰工具,抽打得滿臉是血。于是繼家庭教師之後,醫生也加入了陣營。
那些人說她得了癔症。她不柔和,不順從,情緒激烈多變還有暴力沖動,是癔症最典型的症狀。他們讓她泡冷水澡,用皮帶将她綁在床上靜養,每天強迫她吞服會讓她變得昏昏欲睡的藥物,什麼手段都輪番使用了一遍,但依然收效甚微。
會找神職人員來驅魔的父親是個天才。被綁在地下室時,她隻要想到這點,就會忍不住大笑出聲,旁邊的神職人員于是用更加慌張嚴厲的話語斥責她身體裡的惡靈出去。
「可是我不想和母親分開。」她可憐兮兮地這麼說,成功地讓所有人臉色大變。
隻要稍微動動腦子,便能明白她說的是謊話。
她那個可憐的、早死的母親,活着的時候對她不聞不問,又怎可能在死後忽然對她另眼相看。
教會的神職人員也铩羽而歸時,她那驕傲的父親終于低頭問她,要怎樣才能放過他。
真奇怪,怎麼連她“生病”這件事,都能變成是以他為主角呢?
她告訴父親,多生點繼承人就是了。
可惜稍微體面點的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嫁進來,這都是多虧她的功勞。
至于父親那些情人所生的私生子,終究上不得台面。
她已經十四歲了,再過幾年,和她年紀相仿的姑娘都應該在社交界亮相了。在同齡人夜以繼日地為此努力學習……嗯,學習什麼來着?
外語、鋼琴、刺繡、禮儀、繪畫……沒錯,淑女課程。
當她的同齡人都在拼命學習淑女課程時,她樂此不疲地将他人的恐懼和厭惡當成賴以為生的養分。
人們竊竊私語着說,可能是她曾祖母那邊的血脈出了問題。
該隐赫斯特——那些生活在寒冷的北國,古老得像怪物一樣的貴族,盡管容貌俊美,性情卻暴虐冷酷。據說,他們以觀刑為樂,而且尤其喜愛血腥的酷刑,就連城堡裡的挂毯,也是用剝下來的人皮制成的。
那些流言越傳越廣,變成了某種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因此,在她十五歲那年,名為凡妮的女仆一臉懵懂地在她喝茶時前來自我介紹時,她就知道這個愚蠢的家夥被其他傭人孤立欺負了。
初來乍到,那個灰撲撲的身影不懂規矩,不知禮儀,居然也沒有人提點教導。
羅莎琳小姐的貼身女傭聽起來體面尊貴,實際上卻是整個宅邸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她想笑,也确實笑出來了。
那個灰撲撲的身影擡起頭時呆了呆。
名叫凡妮的女傭長相平庸,身形瘦小,屬于扔進人堆裡就找不出來的那種人。若要說唯一比較有特色的地方是什麼,大概就是滿臉的雀斑了吧。
真是愚蠢的、可憐的小東西。
「你的父母怎麼會給你起這麼土氣難聽的名字,是因為他們不愛你嗎?」
她巧笑倩兮,滿懷期待地想要看到對方眼中浮現出難堪的淚意。
那個身影确實不好意思起來。她低下頭,聲音輕而平靜,似乎還有點害羞:
「是的。」她說,「他們并不愛我。」
嘴角笑意微滞,那個女仆在她的注視下躊躇半晌,緊張地将粗糙的手交握在一起,然後再次擡起頭。
窗外那天是難得的晴天。白色的窗簾被微風吹起,像雀鳥展開的翅膀一樣在風中翻飛。薄薄的陽光透過綠色的樹影灑進來,将那個身影枯燥黯淡的棕發鍍上了一層淺金的光輝。
「但是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對面的人朝她露出有點局促,有點期待的笑容,「小姐,可以拜托你不要讓我改名嗎?」
進入艾斯利家族工作的傭人,有些人會改掉俗氣的本名。
「……可以啊。」她找回自己的聲音,将茶杯往地上一摔,然後惡劣地說,「跪下來求我。」
當那個身影真的跪下來時,她卻又莫名煩躁起來。
她的要求是貼身女仆要對她百依百順,但當那個愚蠢的女仆一聲不吭地乖乖跪下去時,她卻很想将她拽起來,告訴她必須學會說「不」。
當酗酒嗜賭的父親找上來時,她要說「不」。
當不學無數的哥哥前來讨要生活費時,她要說「不」。
至于母親,凡妮的母親在她三歲時就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
如果那個女人哪天回來要吸她的血,她也必須說「不」。
凡妮可以對任何人說「不」,但唯獨不可以拒絕她的命令。
「好的,羅莎琳小姐。」
「叫我羅莎琳。」
「好的……羅莎琳。」
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們面對面躺在同一張床上,因為凡妮不能對她的任何請求說不。
「給我念書。」
「……我不認字。」
「那就給我唱童謠。」
凡妮沒有問她,為什麼會像小孩子一樣想要有人給自己唱童謠。
「咩咩,黑綿羊,
你有羊毛嗎?
有的,先生,有的,
三袋全裝滿:
一袋給主人,
一袋給夫人,
一袋給住在小巷裡的小姑娘……」①
她說:「你唱錯了。」
最後一句應該是:一袋給住在小巷裡的小男孩。
「可是,」凡妮說,「你是個小姑娘啊。」
然後她又開始小聲唱:「咩咩,黑綿羊,你有羊毛嗎?」
「有的,先生,有的,
三袋全裝滿:
一袋給主人,
一袋給夫人,
一袋給住在小巷裡的小姑娘……」
接下來的時間好像忽然變得快了起來。
她學習外語、鋼琴、刺繡、禮儀、繪畫時,凡妮就在旁邊待着。
她洗漱、穿衣、吃飯、逛街、喝下午茶,全部都是凡妮照顧妥帖。
從早上睜眼的那一刻起,到晚上閉上眼睛,哪怕是在她的夢中,她們也形影不離。
凡妮就是她的影子。
她就是凡妮的影子。
她表現得正常起來,甚至在十八歲那年成功在社交界亮相。父親對此很滿意。那幾年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