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軍!”
下了夜值,林茂頂着綿綿細雨回到值房,開門的瞬間,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由一驚,頓時立定了腳。
丁旭昨日未歸,他憂心不已,正打算今早出宮找人,不成想人卻回來了。
于是他的驚訝隻維持了一瞬,接着就轉為歡喜。他大步走過去,笑道:“您可回來了!昨兒公主殿下又來尋您不着,都要發火了!”
丁旭一身冷氣,他正在更衣,背對着林茂,聞言并未回答。
林茂接過他脫下的黑布袍,剛要挂起,忽覺手下觸到一片濕涼,他低頭借着燭光一看,袍前胸口處洇漬漬的,好像被甚麼泡過一般。
“您又受傷了将軍?”他問着,探手按上那漬處,不粘不紅。
不是血啊,他心下一松,擡頭見丁旭已穿好織錦豹紋白袍,正從刀架上取柳葉刀,便上前一步,關心地道,“您吃早飯了麼?”
“不餓。”丁旭吐出兩個字,提刀回身徑走。
這下林茂看見了他的眼,眼皮微腫,眼中全是紅絲,再加上一張枯沉的黑臉,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将軍!”林茂當即攔住他,指了指自己的臉,低聲提醒道,“您最好休息一下!”
他急急提議,“今日我送陛下上朝,您辰時來換值就是了。”
也隻能這樣了,總不能驚了聖駕,丁旭沒有反對。
林茂端了熱飯過來,讓丁旭用些再休息,“飯菜養人,不餓也得吃,這可是您說的。”
之前在登州禦敵,有次他們連殺四日才擊退海寇。休整時,包括林茂在内的很多兵士都隻想睡覺,不想吃飯。
丁旭不讓,挨個喊起來,說了一通将息之理,命令大家就算餓過了勁也要吃。
“您可要躬身力行。”林茂把筷子遞到丁旭手上。
丁旭點頭,端起了粥碗。
他吃得有些慢,全不似往日的風卷雲吞。林茂再遲鈍,也覺出他的不對頭。
“将軍,您是不是有甚麼事,跟我說說呗!”他拿着個燒餅,小心翼翼地道,做好了挨敲的準備。
他知道,将軍是那種謀定而後動的人,再難的事都有主意,不喜别人多嘴。
但這樣很累。
他在旁邊看着,又着急又心疼,于是隻好舍得一身骨,隻願将軍稍展眉。
丁旭繼續喝粥,沒有開口,似乎沒有聽見。
果然,林茂暗歎一聲,閉嘴大口吃餅,不敢再問。
忽然,他記起了甚麼,扭頭看丁旭一眼,低聲道:“對了,昨兒公主來,我撒謊說您家裡有事。回頭要是公主問起來,您可别說漏了,否則,我得挨罰了!”
這本是通氣的話,丁旭隻需知道即可,林茂說完,也不期待回聲,隻是埋頭快吃。
誰知,丁旭卻開了口。
他放下碗,緩緩道:“不會的,你沒有撒謊……我家裡的确出事了。”
林茂聞言,愕然擡頭,他這張烏鴉嘴呀!
“将軍,我是亂說的,真真亂說,這,這……”
丁旭望向他,眉梢眼角閃過一絲頹喪:“都怪我!但我不知怎麼辦才好,你幫我想個法子。”
“哪能!您是将軍,沒有您辦不了的事……”林茂脫口道,一頓,瞧見丁旭那黯淡眸色,當即燃起排憂解困之心,不由地握起雙拳。
“您先說說,到底是何事啊?”
待聽完,林茂眉頭擰成了疙瘩。
他尚未訂親,平時相與的也都是同袍兄弟,對于那夫妻之道、破鏡重圓之法,全然一竅不通。
但他無法置将軍于不顧。
他費力想了半響,忽地起身跑出了值房,回來時懷裡鼓鼓囊囊的。
“您看看這些。”他從懷裡掏出幾本書冊,遞給丁旭,認真道,“這都是秘笈法寶,以您的聰明智慧,善加運用,一定能讓嫂夫人回心轉意。”
看着青藍書封上的“月老傳、情緣志、禦女寶鑒”等字樣,丁旭愕然,這些小說傳奇,是文人墨客杜撰以消閑取樂的,豈能當真!
他剛要說甚麼,對方卻搶先一步開了口。
林茂以無比信任的眼神望着他:“将軍,您打了那麼多場勝仗,殺退十多萬敵寇,嫂夫人再厲害,也不過一人,您定能破其防守,赢其芳心!”
說完,遠處傳來車馬響聲,還隐有人聲低語,林茂知道是文臣武将伺候早朝,便不再耽擱,趕去護送成安帝上朝了。
丁旭怔怔坐着,隻覺心頭的迷霧漸漸散去,林茂的話雖有些粗糙,卻點醒了他。
是的,若要讓她回到自己身邊,就必須赢得她心。
攻心之戰!
丁旭捏了捏手指,攻心不比攻城,自是困難許多,但再難也有法子,隻要找到關竅。
他想了許久,直想得後腦勺的傷口刺痛起來,痛得整個頭蓋欲裂,才有了一點兒頭緒。
他還要細想,卻被突然的喊聲打斷了。
一個小内監闖門而入,帶着滿身雨氣,驚慌失措地說陛下宣他速去養心殿。
春雨淅瀝,分外沁潤,萬物都争先迎接,唯獨成安帝消受不起。
他的喘疾總是伴着第一場春雨複發。
年年如此,便不在意,誰知今年卻分外厲害,不等下早朝,他已支撐不住,隻得宣太醫診治。
丁旭趕到時,太醫已診脈完畢,說是濕寒侵内,導緻肺失宣降,需先用針灸宣通肺氣,祛邪外出,再用方劑慢慢調養。
“請陛下卧床靜養,七日後便無大礙。”
太醫準備銀針的空隙,成安帝示意丁旭近前,命他攔住一應探看之人,“朕誰也不想見!”
一句聖谕,就把丁旭架上了火架,日日烤,夜夜煎。
嫔妃的呵斥,臣子的白眼,公主的眼淚,如濃濃火油潑向了他,丁旭覺得自己就是一片魚幹,渾身都是焦糊味。
好在七日後,龍體大愈,複又臨朝,内宮外朝人心漸安。
丁旭這才可以休沐。
“将軍,今兒加菜,膳房說了,咱們羽林衛想吃甚麼都成,您看看,是要羊肉呢,還是……”
“你定就是。不要等我,跟兄弟們好好吃。”丁旭打斷林茂的話,快快沐浴畢,換上幹淨的灰藍布袍,騎馬出了皇宮。
他直奔石榴胡同。
雨後的京城大暖,柳葉青翠,萬縧垂地,人們換了春衫,走上街頭,賞看春和景明,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人多不利馳馬,丁旭隻好将馬寄在家腳行,徒步前往。
正走着,一抹嬌俏的身影闖入視野。
是她,他心心念念正要找的她。
可她怎麼一身男裝?那疾行的樣子分明有事,丁旭想着提腳跟了上去。
甘翎頭戴方巾,身穿灰藍長袍,腳蹬皂靴,隻差一把折扇,就是個俊俏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