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述疑惑地看她一眼,示意她出來。
周纓将窗阖上,确認蘊真睡得還算沉,打開明間的門,崔述站在門口,并不進來,隻掃了一眼她腳上,說:“換雙靴子,帶件厚衣服。”
“要出去?”周纓訝然。
見他點頭,周纓回房換上一雙麂皮靴,又随手拿過一件玉色冰梅缂絲銀鼠裡鬥篷,吹熄燈燭,悄無聲息地掩上門,随他從西角門出府。
等将崔府遠遠甩在身後,周纓長籲一口氣,做賊心虛似的說:“你怎麼來了?”
“把衣服穿上。”崔述叮囑她别着涼,領着她往西走。
巷道幽深,夜裡行來人迹罕至,周纓跟在他身後,不再出聲,走出巷尾,一匹青骢馬安靜地站在寒風中,打着響鼻等待主人。
崔述斜觑她一眼,玩笑道:“拘在府裡這些日子,還上得去馬嗎?”
“小看誰呢。”周纓不服,摸了摸馬背,确認這馬脾氣還算溫順後,利落踩着馬蹬上了馬背,歪着頭看他,一副自得的神情。
崔述微哂,牽馬往前走,随口道:“今夜無宵禁,教你騎馬。”
“大年夜,騎馬?”周纓有些懷疑自個兒聽錯了。
崔述颔首,牽馬行至玉素河邊,岸沿人頭湧動,一株百年古木上挂滿紅幡,随風飄拂,樹下有青衫書生擺案代寫。
“玉京有此習俗,年夜悼亡人,家中若有不便的,未亡人便來河邊系紅幡,放花燈,以寄哀思。棠縣相距不遠,亦有此俗。”
周纓下馬,走近古木,夜裡視物模糊,卻依稀還能瞧見紅幡上的字迹或密或稀,但都工工整整,一筆一畫極為用心。
她回頭看去,崔述牽着馬立在不遠處,目光落在渺遠的玉素河上,身形孤冷又清寂。
她買下一張紅幡并一盞花燈,借來筆墨,垂首寫下兩句簡短的話,踮腳将紅幡系至古木枝條上,仰頭望了片刻,雙手合十,虔誠祝禱。
天際星子暗淡,散落棋盤,花燈随水流去,一路暢行往東,為亡人帶去來自人間的思念。
周纓目送那盞小燈漂出三尺遠,混入燈河之中,再辨不出位置,才提腳往回走。
距崔述還有半尺距離時,她停下腳步,問他:“明明挂念家裡人,既回去了,為何不去看看尊長?”
“有悖父母之志,無顔相對。”他答得簡單,聲音随凜風順水流去。
“韋夫人今晚背着人哭過,又特地為你留了門。”周纓随他看過去,被河面起伏的水紋晃花了眼,“蘊真醉酒時仍惦記着你,她很想你。”
崔述沒出聲。
“何等鴻鹄之志,非背家棄族不可為麼?”
崔述側頭看她一眼,訝異之色轉瞬即逝,笑說:“士别三日。”
“蘊真常帶着我讀書,悉心教我禮儀,也時不時帶我去你的小樓裡坐坐,囫囵吞棗,不求甚解,倒也咽下不少。”
崔述“嗯”了一聲。她是有這個心性的,否則他當日不會分心親自教她讀書,後來也不會将她安置在府中以便她求學,如今她不過進益快些,也不足為奇。
知他不打算多說,周纓不再追問,先一步往來路行去,崔述牽馬跟上,她突然發問:“還騎馬麼?”
“我開玩笑的,找個由頭诓你出來罷了。”崔述緩步往前走,轉頭看向精力充沛的坐騎,又看向她,問她,“你想騎麼?”
周纓坦誠得很,說想。
“好,那上馬吧。”
周纓先一步上馬,馬身一震,崔述随即在她身後落座,雙手繞過她腰際,于她身前握住缰繩,簡單傳授過要領,将缰繩交予她:“你并非完全不曾接觸過牲畜,馬有靈性,你往日如何馭其他坐騎,便如何駕馭它。”凜風呼嘯,他便傾身附耳以掩雜聲,“我在後邊護着,别怕。”
微涼的唇瓣幾要擦到耳垂,周纓手心冒出一層汗,浸潤缰繩,令她掌心有些滑。
她微微側頭去看他:“交給我控缰,你不怕?”
“有何好怕?”他答得緩慢而認真。
周纓深吸一口氣,雙腿夾緊馬腹,青骢馬在夜色裡邁開蹄,往南而去。
崔述替她指明人車較少的道路,她便全神貫注地緊盯眼前三尺的路面,有兩回險些要與行人撞上,崔述被迫幫她控了兩回缰,卻不見丁點兒煩躁與怒氣,仍舊耐心教她新的要領:“放松,擡頭,看遠些,馬速快,你隻盯着眼前這麼一點距離,自然避讓不及。”
周纓領悟力不差,膽子亦比尋常閨秀大上許多,等青骢馬馳出城門,跑至近郊荒地時,崔述令她勒馬,自行下了馬。
“怎麼?要回去了?”周纓興緻未減。
“你自己跑兩圈試試。”
身後一空,周纓底氣不如先前那般足,手中缰繩松了又握,握了又松,終于一抿下唇,腿上發力,控馬沖了出去。
得了寬敞空地可供發揮的青骢馬興緻大漲,撒起歡來,周纓不免驚慌,又迅速調整過來,轉彎路過這頭時,還有閑心沖崔述笑了笑。
夜中郊野,萬籁俱寂,唯流水淙淙之聲相伴,玉色鬥篷随風翻飛,發上鬧蛾振翅翩翩,馬背上的韶齡女子風姿綽約,笑顔明燦,令人見之忘機。
周纓跑至近處,瞧他似有些怔愣,揮鞭掠水,以鞭梢挑起一簾水幕,霎時雨落紛紛,飛珠濺玉。
“啪嗒。”
他好似聽到水滴輕輕墜入玉素河。
涼風吹至,心神歸位,他朗聲同已經跑開的馭者道:“跑馬有時可以纾解郁氣的,跑快些試試。”
周纓心中蓦地一震,握緊手中缰繩,淩空揮鞭,依言加速往更遠之處跑去。
山川草木随夜幕一并後退,流水岸邊漆黑一片,山崖之巅懸着冷寂的星子,一切都是那麼的空曠寥遠,人在其間顯得渺小至極。
周纓忽然簌簌落下淚來。
山河如此遠闊,她卻在翠竹山搖搖欲墜的老屋裡困頓了整整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