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青同時放下酒碗,“……我也是。”
他停頓半刻,徐徐開口:“黎師兄,十幾年前,似乎還是你逼我喝的百花釀。”
“我那是逼嗎?”
黎風烨反駁着,謝明青看向他身旁的闊刀與問水流,十數年過去,卷過刃、鏽過柄、斷過劍,它們再不是原來的锃亮如新模樣,卻飲過血、割過喉、殺過人,越發鋒利,無堅不摧。
“那時候,師兄還不會殺人,手中還沒有這對刀劍,後來自朔雪歸山,莊主贈師兄寶劍重刀,又贈我此劍。”謝明青解劍出鞘,五指撫摸形狀彎曲的劍刃,“久别重逢,無奈‘小青’也斷了,不複原貌。”
黎風烨稍微俯身,與他一同摩挲長劍,“鍛成現在這樣倒也不錯。”
謝明青笑得溫柔:“黎師兄,你總問我回到镖局後經曆了什麼,其實我無話可講。後來十年的每一日,好像都比苦梅山上的日子過得快得多,也慢得多,忙忙碌碌,東奔西顧,仿佛僅僅一彈指,便到了如今。
“我借類似龜息之術的謝家心經入棺假死,醒來時,已經身在去往隴城的途中。随後我與母親再見,了解镖局事務,馬不停蹄地趕到京城,頭一次親眼見到小妹……再後來,黎師兄,你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十七歲這一年,我尚在隴城着手倒竈之後安排,興許有人企圖趁此機會吞并吉燕镖局,撈走最後那麼一丁點人手,入夜,他們攜着兵器打家劫舍。恰巧那時我與君松、玉霓皆在镖局,我奪了劍、殺了人,發覺殺人竟是一樁輕易無比的‘小事’——沒有人比我的輕功更快,沒有人比我出劍更快,他們……對我而言,他們太弱小了。”
謝明青語氣平靜,遊走在劍身之間的右手停下,“數月後,真氣爆發,瀕臨走火入魔邊緣,我隻能将镖局事務暫時交給君松、玉裳兩人打理,前去南海求治。如此一年兩年過去,十年,真的不過眨眼而已。”
十七歲?豐甯十二年?不正是自己前往隴城打聽消息的那一年?黎風烨心中傷懷,埋怨自己未曾一直護在謝珂身旁,聽他說及對敵殺人,卻想起他們共同下山的舊事。當年隻有十三歲的謝珂站在他身前出招,一式式捏造的歸一宗劍法唬得人人不敢大意,而他,隻是個遲遲無法下手的毛頭小子。
是他的師弟對他說,不保護好自己,還怎麼當大俠,怎麼保護旁人?黎風烨開口:“生殺一念之間。阿珂,你比我果決多了,十六歲時我下不了手,光吃了兩年白面的我,也沒好到哪兒去。你離開苦梅山之後,十七八歲的年紀,我下了山,總覺得沒什麼人殺得死我,更不覺得他們要殺我——殺我幹嘛?殺人,對我而言,卻是天底下最棘手的一檔子事。”
謝明青搖頭。
黎風烨又說:“你也比我堅定多了。嘉王失蹤、謝當家離世、镖局倒竈、真氣苦痛,無論哪一件換到我身上,恐怕我都要早早撐不住了。”
“莫要如此說,不吉利。”
黎風烨果真閉了嘴,轉頭問:“怎麼突然說這些?”
謝明青輕聲道:“這幾日來,我想了許多,阿烨,你說得對,我就是我。”
“嗯?”
“縱然十年一彈指,回顧二十餘載生平,迷茫時,我依然覺得謝珂、謝明青、楚青柯像是三個不同的人。謝明青要複興镖局,要查清母親之死,楚青柯呢?楚青柯本就是不存在的人,連我也不認識他,不認識嘉王。唯獨謝珂最是逍遙自在,我總想當謝珂,當一輩子謝珂,镖局尚在,苦梅不凋。偏偏我不是謝珂。”
“但……當真如此麼?我不肯相信父親走火入魔,不願相信母親當真故去。正如數千個日夜裡,我絕不相信,即便是在那隻有歡聲笑語的七年裡,即便是謝珂,他照舊不解《九連環》何來何去,依然對鳴春山莊心存疑慮。無論謝珂、謝明青,還是楚青柯,我生來有記憶起,便逃不開這一切。”謝明青垂眼,“那人宴上一番話,我終于明白,自欺欺人,不過如是。”
倘若世間真有“如果”,想必沒有任何人心甘情願選擇類似的經曆度日。
黎風烨心酸難言,謝明青卻擡頭,臉上不再是失神的苦笑,而是平靜的微笑。
“可我看着你……阿烨,可我看着你,我想,不管我逃避、掙紮身份、妄圖左右旁人想法,有的恩,我必須報,有的仇,終将沉冤昭雪。”
“悔恨、慚愧、内疚,我分明懂得它們無用,輪到自己,還是日複一日地沉溺于此……黎師兄,不是我比你堅定果決,是我應當向你學學才是。失去的永不回來,錯過的再不重來,‘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父母決心将我送往隴城,更替名姓的那時,取‘明’‘青’二字之意,興許就在其中。”
話罷,黎風烨呆在原地片刻,他——他向我學學?
觀他神色,謝明青笑得無奈,悄聲歎道:“傻師兄。”
眼前這人主動剖白,聽得黎風烨一愣又一愣,也不計較“傻師兄”三字,張張嘴說:“阿珂,你能想通,我最開心不過了。”
兩人指尖相抵,謝明青忽然問:“錦城時,黎大俠贈我護符,我說我亦有一物相贈。數月過去,黎大俠,你不好奇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