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衿望……月川槿……
月川祁氏一族。
過去太久,久到她以為自己早已忘記那些記憶了。
“你怎麼了?”劍靈注意到她的不對勁,飛過來伸出小手戳了戳她的臉。
感受到了冰冷的觸感,她瞳孔微縮,下意識曲了下手指。
手上幹涸的血迹緊貼着肌膚,像是一層幹燥的皮蛻粘在手上,微微一動,便會開裂。
她心底也像那幹涸的血迹般,掙紮間裂開好幾個口子。
有什麼東西撕扯着深埋心底的傷處,将她一百年前便藏起的脆弱揭開,暴露在寒冷的月光下,一遍一遍地審問她。
——你為何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自欺欺人的日子還要繼續多久?
——你忘了你自己究竟是誰了嗎?
沒有忘,隻是不敢記得。
不敢忘,卻又不敢回憶。
她裝作若無其事,移開了視線。
劍靈又繞着她飛了幾圈,踩在她的肩膀上,沖她的耳朵大喊:“你!聽得見!嗎!”
劍靈的大嗓門實在太過聒噪,枝玉回過神,壓下指尖的顫抖,再擡眼時仿佛恢複平常,淡聲道:“你被困在這裡?不知是為了看護墜月谷,還是傳聞中的那顆聖器?”
她一邊說着,撥開肩膀上的劍靈,捂住受罪的右耳,一邊擡起手端詳着那刺目的暗紅。
從那時起,她手上的血似乎再沒有擦幹淨過,自己的血也好,其他人的血也罷,像繩索般困縛住她,把她往深淵底下拽去。
她沒有反抗,她在自甘沉淪,仿佛隻有這樣她才能勉強有一絲用處,才能麻痹自己,從那片無邊無際的黑夜裡逃離出來。
劍靈沒能發覺她的不對勁,聽見她的話,如臨大敵地跳了起來。
在她探究的眼神下,支支吾吾地飄回石台。劍靈一緊張,不但眼神亂瞟,話中也将什麼都交代出來:“看護什麼?我一柄兇劍,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替望月劍幹這種事……”
意識到自己口不擇言,劍靈慌忙捂住嘴。
枝玉朝着石台邁步走去,步步緊逼,雙眼觀察着劍靈的舉動,悠悠然道:“望月泉——望月劍——”
劍靈一聽,整個人都不好了,如臨大敵般哆嗦着往後退,忐忑萬分地等着她後面的話。
枝玉故意停頓了許久,久到劍靈都退到劍柄上,才微笑地驚歎:“欸,望月劍這名好像沒怎麼聽過,想來是什麼沒有名氣的劍,你既然替這柄劍被困在這兒幾千年不得離開,是不是非常想要離開?”
“……”
見她不再深究望月劍的事,劍靈提着的一口氣長長呼出,它神情有些恹恹,低聲自言自語了一句:“誰願意呆在這兒。”
但它下一刻警惕起來:“不對勁,你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麼?”
“早就聽聞七業兇劍,乃是萬劍中獨一無二的殺伐之将,特來尋之。所以,你願意跟我離開嗎?”枝玉笑得誠懇,那張明豔的臉上有股讓人不自覺信服的力量。
七業劍靈雖說早已化形幾千年,但三千多年都沒怎麼見過外人,心智還與半大的孩子差不多。
劍靈被她一句話砸得暈頭轉向,有些驚喜若狂,不确定地問:“你、你是來找我的?”
“我看上去不像是使劍的人?”
“誰知道你是不是騙我的?”七業劍靈依舊保持警惕,它才不會被她騙!
她繼續诓騙道:“外面有座石碑,寫着無歸路,而這又有結界保護,想必還有幾個不易察覺到的迷陣。我這等修為微薄之人為何能毫不驚動陣法便走進來呢?”
“這……”劍靈打量着她,這個人類确實沒什麼修為。
她露出一副心痛的神情,連聲歎息:“人間不是有句話,叫做心誠則靈?欸,我不遠千裡,日夜兼程,克服萬難,隻因仰慕七業劍靈您的威名,你還要懷疑我的真心不成?”
劍靈認真想了想,望月劍劍主把它困在這裡時确實設下過迷陣,迷陣借助主陣隐藏痕迹,很難被發現,是以這三千年能找到它的人少之又少。哪怕見到了它,也會被這外層的封咒擋下。
在層層加護的情況下,還從來沒有人能走進來,沒有點緣分使然,真找不到它……她的說法,好像有點道理。
更何況,這小姑娘可是天生劍骨。
劍靈說服完自己,情不自禁揚起笑。
它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壓下翹起的嘴角:“咳咳——本劍靈觀你天賦異禀,根骨奇佳,是塊學劍的好料子!”
“那……”枝玉裝作欲言又止的樣子。
“雖說你如今看上去實在是太弱了,和本劍靈不甚相襯,但是沒關系,我可以帶你修煉。以後,就由本劍靈罩着你了!”劍靈天真地相信了,還放出豪言壯志,它已然忘記了她在最初看見七業劍時難掩震驚的意外神色。
她繼續問:“那麼劍靈大人,這封咒應該如何處理?”
“你上前來,喏,握住劍,然後拔起來。那個家夥說隻要我和别人結契,這個封咒自然消除,反正不是封我的,沒有什麼影響。”
劍靈指引着她如何動作。
她依着它的話,站定在石台前,然後緩緩握上那柄劍。
随着她的手碰上那柄劍,一圈又一圈繁複的紋路順着她的手心,慢慢爬上她的手腕,一筆一劃烙印在手腕的肌膚上。
劍靈緊張地看着,甚至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
相較之下,枝玉便顯得格外平靜。
她腕間微微用力,“嚓啦”一聲,伴随四周封咒散去光芒,在月華下,那赤紅的三尺長鋒閃過一道銳利的寒光。
緊接着,便聽“砰”地一聲,那座玄玉砌成的石台被一劍劈成兩半。
劍靈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它隻看見枝玉拔|出七業後迅速揮起劍,再一睜眼,石台已成劍下亡魂。
可劍身和劍靈四周都圍着數十層陣文,它根本動不了,隻能徒勞大喊,控訴道:“你、你在做什麼!”
這時,七業的結契紋印隻到四分之一的位置。
石台斷裂開的縫隙裡,可以看見一道若有似無的螢光。
枝玉伸出左手去拿,先是遲疑了一會兒,再看了眼無聲無息蔓延的印紋,那沾染鮮血的手還是拿出了那顆玉石。
玉石形如淚滴,通體晶瑩剔透,散發着柔和的螢光,其上似乎還流轉着什麼華彩的紋路。
這便是銀蟾淚,為天界上古尊神魄霜之淚所化。
銀蟾淚感衆生七情,至情至悲,最能引動他人心底最深刻的記憶與感情。
“你果然别有用心,居然騙我啊啊啊!”劍靈思及她方才的說辭隻覺憤憤不平,可它又掙紮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看着她拿起銀蟾淚。
銀蟾淚懸在半空,靜谧無聲。
她手上斑駁的血迹在柔和光芒的照耀下寸寸剝離,緩慢消失不見。
晶瑩的白霜攀上她的手掌,絲絲縷縷的寒氣在瞬間侵入骨髓,鑽入肺腑。
與此同時,幼年時的記憶被銀蟾淚的力量引出,幾乎要将她的意識盡數淹沒。
她仿佛浮沉在汪洋之中溺水的旅人,漂泊無根,被巨浪推着往深海而去。
那浪頭一陣快過一陣,水漫過她的胸腔、口鼻,令她感到窒息。
在昏沉與黑暗的潮濕之中,她一會兒清醒,一會兒茫然無依,卻在醒與夢的間隙猛地聽到一句熟悉的話語。
——“小桑,好好活下去。”